赵志轩的声音,像一把烧红的刀,剖开了乌林县沉寂的夜。
那份写着《土地法案》的粗糙草纸,在他手中,比传国玉玺更重。
“分田!”
“我们要分田!”
台下,一个年轻的乡勇第一个振臂高呼,他的脸在火光下因激动而扭曲。
这声呼喊,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引爆了全场。
压抑了数代人的渴望与怒火,在这一刻,汇成了一股足以冲垮一切的洪流。
人群开始向县衙涌去。
他们没有打砸,只是沉默地站着,用成百上千双眼睛,无声地施加着压力。
与此同时,这股风暴的源头,临江县,正以另一种方式,向整个江南辐射着它的温度。
《临江旬报》。
李小翠用李显留下的简易活字印刷术,将这几个字印在了粗糙的草纸上。
报纸上没有歌功颂德,没有风花雪月。
只有一行行朴素的白话。
“论水泥之用与堤坝之固。”
“记纺织厂女工张氏,月入三百钱,养活一家五口。”
“土地法案详解:何为按人均分,何为承包之制。”
这些报纸,顺着商船,顺着逃难的流民,顺着一切可以流动的渠道,传遍了江南的每一个角落。
起初,它只是乡间地头,识字先生念给泥腿子们听的奇闻异事。
渐渐地,它成了茶馆酒肆里,争论最激烈的话题。
最后,它变成了一颗种子,在无数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的人们心中,生了根,发了芽。
星星之火,
可以燎原。
……
京城,养心殿。
景熙皇帝萧衍将最后一笔朱砂,点在一幅新画的仕女图的眉心。
他满意地端详着画中人,那眉眼,竟与年轻时的惠妃有七分相似。
一个太监碎步入内,跪在地上,声音尖细。
“启禀陛下,江南八百里加急。”
皇帝头也不回。
“念。”
“临江谣言四起,妖女萧容,伙同逆贼李显,擅分田亩,蛊惑万民。乌林县逆首赵氏兄弟,聚众围攻县衙……江南三十六府,民心浮动,皆言‘临江之事,大可为之’……”
“哐当!”
皇帝手中的朱砂笔,掉落在地,在光洁的地砖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转过身,那张因纵情书画而显得有些病态苍白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他原以为,女儿只是在胡闹。
他原以为,那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般的把戏。
可现在,这把戏,竟要掀翻他萧家的龙椅。
“反了!”
“全都反了!”
他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一脚踹翻了身前的画案,笔墨纸砚洒了一地,将那幅未干的仕女图染得污秽不堪。
“传朕旨意!”
皇帝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中回响,带着歇斯底里的愤怒。
“召昭阳公主萧容,即刻回京!”
“令江南总督,即刻出兵,剿灭乌林县乱民!赵氏首恶,给朕……凌迟处死!”
……
乌林县,公堂之上。
赵志田与赵志轩兄弟二人,被铁链锁着,跪在堂下。
他们身上,早已被板子打得皮开肉绽,鲜血浸透了囚衣。
堂上,那个终日闭门修仙的县令张道玄,此刻手握惊堂木,气得浑身发抖。
“尔等刁民,聚众生事,煽动谋反,可知罪?!”
赵志轩抬起头,他啐出一口血沫,脸上却带着笑。
“我等何罪之有?”
“我等只是想让百姓吃饱饭,穿暖衣,有田种,有屋住!这难道也是罪?”
“放肆!”
张道玄猛地一拍惊堂木。
“天下土地,皆为王土!尔等擅分田亩,便是动摇国本!此乃谋逆大罪!”
赵志田忽然放声大笑,笑声牵动了背上的伤口,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国本?”
他抬起头,目光灼灼地逼视着堂上的县令,却是昂然站起。
“一个让万民为一家一姓之私欲,活活饿死的国本吗?”
“一个让乡绅恶霸骑在百姓头上作威作福,草菅人命的国本吗?”
“这样的国本,早已从根上就烂了!脓疮,就该被割掉!大梁索我等之命,我等便要诛大梁之心!”
“我赵氏兄弟的血,若是能换来乌林百姓的觉醒,换来一个人人有饭吃的世道。”
赵志轩接过了话,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铿锵。
“虽死,无憾!”
张道玄被这番话,震得呆立当场。
他看着堂下那两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竟是不敢直视。
一种前所未有的羞愧,涌上心头。
他猛地抓起令牌,扔在地上,声音却在颤抖。
“冥顽不灵,罪无可赦……来人!”
“拖出去,三日后问斩!”
……
三日后,临江码头。
萧容要回京的消息,不知是如何传开的。
这一日,临江城万人空巷。
从县衙到码头的十里长街,站满了前来送行的百姓。
他们没有哭喊,只是沉默地站着,用一种最质朴,也最沉重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挽留。
萧容身着戎装,一步一步,走在人群让出的道路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颤巍巍地挤上前来,将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鸡蛋,塞进她的手里。
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孩子,被母亲抱着,将一朵不知从哪摘来的野花,递到她面前。
萧容的眼眶,红了。
她登上船,站在船头,对着岸上黑压压的人群,深深一揖。
“乡亲们,我萧容,还会回来的。”
船,缓缓离岸。
就在此时,岸上的百姓,仿佛得到了某种命令。
他们将手中提着的篮子,背上背着的包裹,所有能拿出来的东西,都奋力地向着船上扔去。
一时间,瓜果,蔬菜,粮食,布匹,棉衣,如同雨点一般,落满了整艘船的甲板。
一个汉子带着崭新的棉袄,用尽全身力气扔了过来。
“公主!京城冷!多穿点!”
一个妇人将一篮子刚出笼的白面馒头抛上船,哭喊着。
“公主!别饿着自己!”
船,已经驶出很远。
岸上的人影,渐渐模糊。
可那些抛来的东西,依旧没有停下。
它们落入江中,激起一圈圈涟漪,却又被后面更多的人,用小渔船打捞起来,继续追着大船,奋力抛投。
萧容再也忍不住。
她转过身,背对着那万民相送的岸,泪水,如决堤的江河,汹涌而出。
她终于明白,李显所说的“人心”,究竟是何等波澜壮阔,何等撼天动地的力量。
而与此同时。
乌林县,刑场。
赵志田与赵志轩兄弟二人,被押上了断头台。
台下,是死一般寂静的百姓。
他们听到了远处江上传来的号子声,知道那是送别公主的船队。
赵志轩挣脱了刽子手的钳制,他朝着临江的方向,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而后,他猛地站起身,面向台下所有的人,用尽生命中最后的气力,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呐喊。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全县的工人,农民,站起来!”
而鬼头刀骤然而起,明晃晃的刀面之上居然映着两张慷慨赴死的笑脸。
……
雁门关,节度使府。
庆王萧景,呆呆地坐在书案后。
他面前,站着一身风尘,满面沧桑的呼延冰。
“你说什么?”
庆王的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
“你再说一遍。”
“殿下,您……您是顾大帅的亲生骨肉。”
呼延冰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
庆王没有反应。
他只是坐着,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
许久,他忽然笑了。
他笑得前仰后合,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数十年如履薄冰的经营。
数十年与太子明争暗斗的筹谋。
他以为自己离那个位子,只有一步之遥。
原来,从一开始,他就是一枚棋子。
一枚被他那位高高在上的父皇,玩弄于股掌之间的棋子。
一枚用来牵制顾昭庭,用来平衡朝局的棋子。
报复。
皇帝要的,是这种近在咫尺,却永不可得的报复。
“哈哈哈哈哈哈!”
庆王猛地站起,他撞开身前的桌案,冲出大帐,翻身上马。
“驾!”
他疯狂地抽打着马臀,向着茫茫的戈壁,绝尘而去。
三十里外,一道身影追上了他。
是顾昭庭。
“殿下!”
顾昭庭勒住马,看着眼前这个状若疯癫的年轻人。
“那个位子,就真的那么重要吗?”
庆王停下马,他回过头,脸上是混杂着泪水与狂笑的绝望。
“重要?”
“顾大帅,你知不知道,一旦太子登基,我母子二人,必是第一个被清算的对象!”
“我不是在争。”
“我只是不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