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城南老街,人间烟火气被闷热的晚风一搅,便成了浓得化不开的盛宴。
油锅滋滋作响,烤串的烟气混着孜然和辣椒的辛香,在空气中翻滚升腾,如丝如缕地钻入鼻腔,辛辣中带着焦香,撩拨着每一个过客的食欲。
鼎沸的人声此起彼伏,笑骂声、碰杯声、孩童追逐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喧腾的潮水,连天上的月亮都被这热浪熏得泛起一层朦胧油光,像是被烟火浸透的旧宣纸。
顾尘蹲在自己那辆老旧三轮车改装的小吃摊前,动作慢条斯理,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
捞面时,滚烫的汤水在锅中翻涌,面条在他手中如银丝般滑落碗底,发出轻微的“啪嗒”一声;浇汤时,琥珀色的牛骨高汤倾泻而下,热气扑面,带着浓郁醇厚的肉香,直冲鼻腔;撒葱花时,翠绿的碎叶如雪般飘落,还未来得及触底,就被蒸腾的热气微微托起,旋即沉入汤中,漾开一圈圈诱人的涟漪。
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袖口高高卷起,露出的小臂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皮肤下隐约可见青筋游走,仿佛蕴藏着某种沉睡的力量。
指尖触碰碗沿时,温热的瓷面传来细微的震颤,那是汤面沸腾的余韵。
三十出头的年纪,眼神却平静得可怕,深邃得像一潭不见底的古井,倒映不出半分属于年轻人的浮躁,反而沉淀着看尽沧海桑田的寂寥。
摊位前挂着一块手写的木牌,上面写着:“牛肉面10元,加蛋2元”。
字迹古拙,笔锋间隐隐有篆意流转,墨色在夜灯下泛着微光,与这市井喧嚣格格不入,好像是从千年碑林中拓印而来。
“顾师傅,再来一碗!汤都给我喝干净了!”一个光头大汉豪爽地喊道,洪亮如钟的声音震得桌上的碗筷轻颤。
几位熟客围坐在简陋的折叠桌旁,王婶一边呼噜呼噜地嗦着面,热汤顺着嘴角滑落,她也不擦,只眯着眼叹道:“顾师傅这手艺,三年了,味道就没变过。闻着香,吃着更香,那汤头一入口,暖到胃里,比那些五星级大酒店里的东西吃着踏实。”
顾尘闻言,只是淡淡一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
他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眼前这片热闹的人群——孩子们舔着糖葫芦的笑脸,情侣在霓虹灯下依偎低语,老人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踱步。
这活色生香的人间烟火,是他在这万古岁月中,唯一能让他清晰“感知”到自己还活着的锚点。
他曾是昆仑之巅聆听天雷以求大道的修行者,曾在赤水之畔指点过治水的大禹,也曾化身盛唐月下一袭白衣的剑客,独酌高楼。
他的记忆横跨神代与人间,早已记不清自己走过多少个纪元。
就在此时,隔壁一家新装修的密室逃脱店亮起了闪烁的霓虹灯牌,巨大的骷髅头标志在夜色中显得格外诡异,红光忽明忽暗,像一只窥视人间的眼睛。
一个身影从店里走了出来,是店主苏轻烟。
她穿着一身利落的工装裤,脚踩马丁靴,步伐干脆,鞋跟敲击水泥地发出“哒、哒”的清脆声响。
一头飒爽的短发在风中微扬,嘴里叼着根棒棒糖,手里正把玩着一只布满铜绿的残破青铜铃铛。
那铃铛约莫巴掌大小,铃舌早已断裂,表面刻着模糊不清的云雷纹,指尖抚过,粗糙的铜锈刮得皮肤微微发痒,一股阴冷的气息却顺着指腹悄然渗入,令人脊背一凛。
苏轻烟把它举到眼前,好奇地晃了两下,铃铛自然发不出任何声音,但就在晃动的一刹那,她心头没来由地一颤,仿佛有一股阴冷的寒意顺着手臂爬了上来,耳边似有极远的风声呜咽,又像有人在深渊尽头低语。
“嘿,这玩意儿还真有点邪门,”她自言自语,舌尖顶了顶腮帮,嘴角却勾起一抹兴奋的笑意,“旧货市场那老板还真没骗我,说是上古法器的残件。虽然是个破烂,但这质感,这造型,放进新主题密室里当‘镇魂铃’的道具,简直绝配。”
她没注意到,几米外,正低头捞面的顾尘,动作微不可查地一顿。
他的目光凝住了,仿佛两道无形的利剑,穿透了喧嚣的人群和蒸腾的热气,精准地落在那只青铜铃铛上。
他指尖在滚烫的锅沿上轻轻一弹,一缕凡人肉眼无法看见的神识,如游丝般悄然探出,瞬间便将那铃铛的来历洞悉得一清二楚。
九幽引魂铃。
准确地说,是三千年前,他途经幽冥裂隙时,一剑斩落那妄图越界的引魂铃,令其坠入凡尘,自此湮灭于因果长河。
此物本是冥府至宝,用以引渡三界亡魂,虽早已灵性尽失,神威不存,但其材质特殊,依旧残留着一丝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魂力,如同干涸河床下最后一缕幽水,静默却致命。
换做平时,顾尘根本不会在意。
千载以来,他随手丢弃的“旧物”如恒河沙数,多得连他自己都记不清了。
可当他看到苏轻烟兴致勃勃地将那截残片带回密室,用一根红绳将它悬挂在密室中央的血色帷幕之后时,他那古井无波的神魂深处,竟泛起了一丝极其轻微的警兆。
这丝魂力对凡人无害,但对于某些嗅觉灵敏的修行者或邪祟而言,却如黑夜中的灯塔,散发着致命的诱惑。
“红尘清净,最怕旧物扰梦……”顾尘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他微微皱了皱眉,随即又舒展开来,“罢了,既是凡人,便守凡人的缘法。”
夜深,人潮散去,老街恢复了宁静。
顾尘不紧不慢地收摊,将最后一张桌子擦拭干净,湿布拖过桌面,留下淡淡的皂香与水痕。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张黄色的符纸,指尖一捻,符纸无火自燃,顷刻间化为一捧灰烬,散发出一丝极淡的檀香,转瞬即逝。
他将灰烬随手一撒,均匀地洒在摊位四周的地面上。
这是他每日必行的小术——尘隐阵。
以自身磅礴如海的神魂之力为引,布下一个微型法阵,彻底遮掩自身所有的气息与过往因果。
除非天道崩塌,否则任凭何方神圣,也休想通过术法推演寻到他的一丝痕迹。
做完这一切,他低头整理锅具,准备收工回家。
就在这时,他那如明镜般的神魂之湖,突然被投下了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微弱的涟漪。
有人在窥探那枚青铜铃铛!
顾尘动作一滞,缓缓闭上了双眼。
刹那间,方圆数里的一切景象尽收心底。
他“看”到,一道粗浅而驳杂的灵识波动,正从不远处一家名为“振威武馆”的方向传来,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枚悬挂在密室中的铃铛残片。
那道灵识中,充满了贪婪、渴望,以及一丝本能的敬畏,像是一条饥饿的野狗,嗅到了深埋地下的龙骨。
他缓缓睁开眼,幽深的眸底掠过一丝冰冷的寒光,但转瞬即逝,又恢复了那万年不变的平静。
他没有动怒,甚至连一丝情绪波动都没有,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仿佛在感慨一件与己无关的憾事。
“凡人贪妄,终是劫火之因。”
他将碗里剩下的最后一口冷面吃完,面条已凉,汤面凝起一层薄薄的油膜,入口微腻,却仍带着熟悉的咸鲜。
他关掉小摊的灯,推着吱呀作响的三轮车,慢悠悠地消失在老街的尽头。
而在夜市角落,一个锈迹斑斑的监控摄像头正对着那个摊位,红色指示灯微弱地闪烁着。
画面中,顾尘推车离去,身后却留下一道凝滞不动的黑影——一道随光而动,另一道如墨般沉坠,仿佛亘古盘踞的山岳,在他离开后,依旧在原地停留了许久,才缓缓消散。
监控室内,保安小杰正打着哈欠翻看回放,突然浑身一僵——
“我……我这设备是拍糊了,还是见鬼了?”他缩了缩脖子,后背一阵发凉,赶紧把那段视频删掉,嘴里嘟囔:“明天得报修了。”
可就在他转身时,屏幕角落闪过一行乱码:【信号干扰源:未知】
夜色更深,万籁俱寂。
老街的灯火一盏盏熄灭,唯有那摊位前洒落的符灰,还在晨风中打着旋儿,像一场无人知晓的告别仪式。
一日之后,当夕阳再次染红城南的屋檐,
苏轻烟的“迷雾时空”密室逃脱店门口,挂起了巨幅宣传海报,上面用血红色的艺术字体写着一行醒目的大字:
**本店全新恐怖主题“幽冥铃”今日正式开业,你,敢来听听它的声音吗?
**
风卷起海报一角,“幽冥铃”三个字在暮色中摇曳。
仿佛有谁,在看不见的地方,轻轻敲响了一声——
无人听见,却让整条老街的灯火,齐齐晃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