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洗,晚风送来食物的香气与人间的喧闹,城南夜市正是一天中最活色生香的时刻。
一个与这片烟火气息格格不入的身影,却逆着人流,步履沉凝。
清虚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灰道袍,背负古朴的桃木剑,左手托着一枚黄铜罗盘,右手并作剑指,指尖一缕微不可见的灵光与罗盘中央那枚颤动不休的指针遥相呼应。
指针所向,正是夜市深处一栋不起眼的旧式居民楼。
他绕开嬉笑打闹的孩童与热气腾腾的小吃摊,神情肃穆,仿佛行走在阴阳两界的分野。
他找的不是活人,而是邪祟残留的痕迹。
“天眼符”的法力正在飞速消耗,化作罗盘上那执拗指向一隅的光,指引他来到一扇紧闭的防盗门前。
这里就是苏轻烟的住所,也是那邪铃破碎之地。
门楣之上,一张黄符早已被某种强大的力量灼烧的焦黑卷曲,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但清虚子依然能辨认出,那是师门中用来镇压强煞的特制符箓,只是手法似乎更为古老霸道。
他眉头紧锁,指尖掐诀,一股精纯的法力探向符纸残骸。
“不对,”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邪气虽被强行镇压,但其根源未除,反而如沸汤浇雪,激得怨气更深。这是治标不治本的蛮横手段!”
就在他准备动用师门秘法,强行破开这层粗暴的封印,一探究竟时,一股彻骨的寒意毫无征兆地从他背后升起,瞬间爬满了他的脊椎。
那不是邪祟的阴冷,而是一种仿佛被远古凶兽盯上的原始恐惧。
清虚子浑身肌肉一僵,猛地抬头,只见对面楼的屋檐阴影里,蹲着一只黑猫。
那猫儿通体如墨,唯独一双眼睛,在夜色中泛着幽幽的绿光,正直勾勾地,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那眼神不像寻常猫狗,充满了审视与警告的意味,仿佛一个沉默的守护者。
清虚子心神剧震,倒吸一口凉气:“好惊人的灵性!此猫已然通灵!”他不敢再有丝毫异动,与那双幽绿的瞳眸在夜空中无声对峙。
与此同时,房间内的苏轻烟在一阵剧烈的头痛中彻底清醒。
昨夜发生的一切如潮水般涌入脑海,顾师傅煮的那碗阳春面,面汤的温暖,以及那个支离破碎却又无比真实的梦境。
梦中那个身披华丽祭袍的异域女祭司,在铃铛破碎的瞬间,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如同烙印般刻在她的灵魂深处:“铃碎魂不灭,血契引主归。”
血契?
引主?
她翻身下床,顾不得身体的虚弱,立刻打开了自己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
作为一个资深的旧货市场淘客,她保留了每一笔有价值的交易记录。
很快,她便找到了那枚诡异银铃的购买信息。
卖家是一个叫“老周古玩”的摊位,摊主周老板是个和善的中年人。
然而,当她试图在网络上搜索这个摊位更详细的信息时,一条三年前的本地新闻弹了出来——“城南古玩市场摊主周某离奇失踪,至今下落不明”。
苏轻烟的心沉了下去。
一个三年前就失踪的人,他的摊位上的东西,怎么会流到自己手上?
这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
她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恐惧,下意识地摸出手机,就想报警。
可“咚咚咚”,就在这时,敲门声突兀地响起,打断了她的动作。
她警惕地走到门后,通过猫眼向外看去,只见一个身穿道袍的陌生男人站在门外,神情严肃。
“谁?”苏轻烟紧张地问。
“贫道玄微观清虚子,感应到此地邪气未散,特来收邪。”门外的声音清冷而直接。
苏轻烟一愣,玄微观的名头她听说过,是本市有名的道观。
她稍稍松了口气,但随即又警惕起来:“道士?那……顾师傅呢?他昨晚已经来过了。”
门外的清虚子听到“顾师傅”三个字,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丝不加掩饰的轻蔑:“你说那个煮面的?哼,此人以凡俗手段遮蔽天机,强行镇压亡魂,手段粗鄙霸道,恐非善类。姑娘切莫被他蒙蔽!”
话音未落,夜市另一头,顾尘正有条不紊地收拾着碗筷。
他像往常一样出摊,煮面,送走一位位食客,仿佛昨夜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然而,就在刚才,一股陌生的灵识如同一只无头苍蝇,在夜市上空莽撞地游走,最终停留在了苏轻烟的住处。
他甚至不需要刻意去探查,那灵识的强度与波动便已将自身信息暴露无遗——玄微观的弟子,修为约莫在炼气三层,身上带着几件不错的符器,但心性急躁,透着一股不谙世事的执拗。
顾尘不动声色,继续用抹布擦拭着油亮的桌面。
“小顾啊,”常来光顾的王婶端着空碗,一边付钱一边压低声音嘀咕,“昨儿个晚上,我收摊的时候瞅见个道士在附近转悠,还跟人打听你呢,说什么……你身上有‘业障’,神神叨叨的。”
顾尘闻言,手上动作未停,只是淡淡一笑:“道士也爱管闲事。”
他话音刚落,仿佛是为了印证王婶的话,一道凌厉的视线便投射过来。
清虚子不知何时已经离开了苏轻烟的住所,大步流星地穿过人群,径直向他的面摊走来。
他手中的罗盘指针疯狂旋转,最终“嗡”的一声,死死地指向顾尘的摊位,指向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煮面师傅。
“你,就是那个出手干预之人?”清虚子站在摊前,目光如电,厉声喝问,“你可知,你以邪术镇压亡魂,阻其轮回,是逆天而行!此等行径已为你积下滔天业力,不日便有天谴降身!”他声色俱厉,引得周围食客纷纷侧目。
顾尘缓缓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对上清虚子凌厉的目光,眼神中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他平静地反问:“你师尊没教过你,出门在外,多管闲事会折寿吗?”
“你!”清虚子被这轻描淡写的态度彻底激怒,他视之为奇耻大辱。
此人不但毫无悔改之意,竟还敢反过来诅咒自己!
“好个狂妄的邪魔外道!今日我便替天行道,破了你的幻术,让你原形毕露!”
怒喝声中,清虚子猛地从腰间法袋中取出一枚婴儿拳头大小的铜铃,扬手掷向半空。
此乃玄微观秘宝“破妄铃”,铃声清越,专破一切幻术、障眼法与邪祟伪装。
刹那间,清脆的铃声响彻夜市,一股无形的音波以铜铃为中心朝顾尘的摊位席卷而去!
周围的食客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空气都出现了瞬间的扭曲。
然而,预想中邪气消散、妖魔现形的场面并未出现。
那枚在半空中急速震颤的破妄铃,在距离顾尘头顶三尺之处,好像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壁,瞬间静止!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凝固。
紧接着,在一片死寂之中,只听“咔嚓”一声脆响,那闪烁着灵光的破妄铃上竟凭空出现了一道裂纹。
裂纹迅速蔓延,如蛛网般爬满整个铃身,最后“嘭”的一声,在清虚子骇然的注视下,碎成了漫天金色的粉末,被晚风一吹,消散得无影无踪。
“你……你竟能……湮灭破妄之力?!”清虚子彻底失声了,他脸上的愤怒与自信瞬间被巨大的惊恐所取代。
破妄铃并非凡物,其力量源自法则,哪怕是金丹期的长老也只能抵挡或避其锋芒,绝不可能让它如此轻易地、从根本上被直接抹除!
顾尘却仿佛什么都没做,他甚至没有站起来,只是重新低下头,拿起抹布,继续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桌角的一点油渍。
他淡淡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清虚子耳中:“铃已碎,魂已镇,事已了。你若再来扰我清净,我不介意,让你也尝尝那‘业力’的滋味。”
话音落下的瞬间,清虚子猛然觉得体内奔流不息的灵力仿佛撞上了一座万载冰山,瞬间凝滞!
丹田气海如同被彻底冰封,经脉中传来针扎般的刺痛,他甚至无法再提起一丝一毫的法力。
冷汗“唰”的一下浸透了背后的道袍。
他踉跄着向后退了两步,用一种看待神魔般的眼神望着那个低头擦桌的男人,声音颤抖地问:“你……你究竟是何等存在?”
顾尘终于擦完了桌子,他抬起眼,目光深邃如渊,仿佛倒映着万古星辰的生灭。
他说:“比你想象的,活得久一点。”
那一夜,清虚子狼狈败退,连夜用秘法传回一道加密信简:“南地有隐世大能,疑似上古遗修,坐镇凡尘。一念可碎破妄铃,一言可封丹田海。弟子不敌,其意难测,速报师尊定夺!”
而夜市的另一边,顾尘收起了摊子,准备回家。
就在他锁上推车轮子时,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蹭到他的脚边,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咕噜声。
是阿九。
顾尘俯下身,黑猫习惯性地用头蹭了蹭他的手心,然后张开嘴,吐出一枚被口水浸湿的残破符纸。
那正是清虚子之前所用“天眼符”的一角,不知何时被阿九悄悄撕了下来。
顾尘本想随手扔掉,但当他展开那皱巴巴的符纸一角时,目光却骤然凝固。
在符纸的背面,竟用某种混杂着朱砂的血液,写着一行极淡却怨毒无比的小字:“寻魂主,献容器,可得长生。”
顾尘的眸光瞬间冷了下来,周遭的空气仿佛都下降了好几度。
他缓缓捏紧了符纸,眼神中再无半分慵懒,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原来这玄微观里,也有不甘寂寞的叛道者。”他轻声自语,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情绪。
那半张浸透着贪婪与阴谋的血契符纸,在他修长的指间微微卷曲,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某个黑暗的秘密。
顾尘凝视着上面的血字,夜风吹动他的发梢,他的脸上,渐渐浮现出一抹令人捉摸不透的冷冽弧度。
这个延续了千年的古老契约,牵扯出的因果,远比一个莽撞的小道士要复杂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