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辰,咱们离婚吧。”
林晚秋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被生活彻底磨平了棱角后的沙哑和疲惫。
土坯墙壁上,一道昏黄的光晕,来自那盏十五瓦的钨丝灯泡。
光线下,一张签好名字的离婚申请书,被一只微微颤抖的手,拍在了油腻发黑的八仙桌上。
纸张很薄,边缘已经磨损,但上面“林晚秋”三个字,写得清清楚楚,一笔一划都透着决绝。
林晚秋看着桌子对面那个男人。
二十五岁的年纪,本该是撑起一个家的顶梁柱,可他却总是烂醉如泥。
乱糟糟的头发黏在额前,满是胡茬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油光,一双眼睛布满了血丝,浑浊不堪。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白酒的酸腐气,混合着他身上几天没洗澡的汗臭,熏得人阵阵作呕。
江辰坐在长凳上,一动不动。
他的脑袋里,仿佛有一根烧红的钢针在疯狂搅动,剧烈的疼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
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生,两种截然相反的记忆,正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冲撞、撕扯。
一个是活到七十岁,站在中医界顶峰,却一生无妻无子、孤苦伶仃的国医圣手。
另一个,是这个八十年代初,活得人嫌狗憎,酗酒、懒惰、打老婆的窝囊废。
他,成了这个窝囊废。
桌上那张离婚申请书,就是原主留给他最大的烂摊子。
江辰艰难地抬起眼皮,试图看清妻子的脸。
记忆中,这是一张清秀美丽的脸庞,可现在,只剩下憔悴和麻木。
她眼里的光,已经彻底熄灭了。
江辰的视线从她那张失去血色的脸上,缓缓下移。
昏黄的灯光下,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根本遮不住女人窈窕的轮廓。
因为常年劳作而显得过分纤瘦,却依旧难掩那惊人的曲线。
原主那个蠢货,真是瞎了眼!
放着这样一个活色生香的媳妇在家里不知道疼,偏偏要去当一个人人唾弃的酒鬼懒汉!
简直是暴殄天物!
江辰的喉咙动了动,想说点什么,但剧烈的头痛让他连一个字都无法拼凑完整。
他只能被动地承受着这一切。
也对。
林晚秋看着他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样子,心中最后一点波澜也消失了。
打人,骂人,摔东西,然后酒醒了就下跪道歉,发誓再也不喝了。
可下一次,只会变本加厉。
这样的日子,她过够了。
“房子和地都归你,我什么都不要,只要小宝。”
她已经想好了,带着儿子,哪怕去要饭,也比守着这个男人强。
就在这时——
“啊——!”
里屋,一道凄厉尖锐的孩童叫声,毫无征兆地划破了这死寂的空气。
那声音,不像是哭闹,更像是濒死前的挣扎。
林晚秋脸上的麻木瞬间被击得粉碎。
“小宝!”
母亲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离婚的念头,对丈夫的绝望,在这一刻全被她抛到了九霄云外。
她转身就朝里屋冲去,动作快得带倒了身后的板凳,发出一声刺耳的闷响。
江辰也被这声尖叫刺得浑身一颤。
小宝?
他的儿子!
记忆的碎片飞速闪过,一个瘦弱胆怯,总是睁着一双清澈大眼睛偷偷看他的小男孩身影,浮现在脑海。
“哇——娘——”
岳母周秀兰的哭喊声紧接着从里屋传来。
“小宝他……他翻白眼了!快来人啊!”
林晚秋冲进里屋,看到床上的一幕,魂都快吓飞了。
四岁的儿子江小宝躺在床上,身体僵直,四肢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嘴里涌出白色的泡沫,一双眼睛向上翻着,只看得见眼白。
“小宝!小宝你别吓娘!”
林晚秋扑过去抱住儿子,可那小小的身体在她怀里不断地弹动,滚烫得吓人。
“快!快去叫王卫生员!”
周秀兰六神无主,只知道村里的人生了病,都去找王长贵。
她连滚带爬地冲出屋子,扯着嗓子就往村东头跑。
林晚秋抱着儿子,手足无措,眼泪大颗大颗地砸下来,却只能一遍遍地喊着儿子的名字。
“小宝……小宝……”
很快,脚步声由远及近。
岳母周秀兰带着一个挎着药箱,五十岁上下的干瘦男人跑了进来。
他就是下溪村唯一的卫生员,王长贵。
“快,王卫生员,你快给看看,俺大孙子这是咋了?”
周秀兰急得满头大汗,一把将王长贵拽到床边。
王长贵在村里向来很有威严,他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凑过去看了看。
只一眼,他心里就咯噔一下。
这症状,高烧、抽搐、口吐白沫、翻白眼……他那点从赤脚医生培训班学来的知识,根本就不够用。
可他不能说自己治不了,那岂不是砸了自己的饭碗。
王长贵眼珠子一转,伸手在江小宝眼前晃了晃,又故作高深地掐了掐人中。
孩子的抽搐没有半分缓解。
他站直了身体,皱着眉头,用一种沉痛又笃定的语气开口。
“这不是病。”
林晚秋和周秀兰都愣住了。
“这不是病是啥?”
王长贵摇了摇头,压低了声音。
“这是中邪了,被不干净的东西给冲撞了。”
“怕是……救不回来了。”
他看向江小宝的眼神里,没有半点同情,仿佛在宣判一只鸡鸭的生死。
“准备后事吧。”
这五个字,不轻不重。
却让林晚秋浑身所有的力气,被瞬间抽干了。
她抱着儿子的手臂一软,差点脱手。
“不……不会的……”
林晚秋抱着儿子,身体软软地瘫倒在床边,眼神空洞,口中喃喃自语。
怀里的小宝,身体已经不再抽搐,只是那微弱的呼吸,似乎随时都会停止。
绝望,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彻底淹没。
周秀兰也懵了,她呆呆地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孙子,老泪纵横。
当初她就不同意这门婚事!
林晚秋是她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漂亮能干,多少好小伙踏破了门槛,她偏偏就跟中了邪一样,铁了心要嫁给这个除了张脸一无是处的江辰!
就因为江辰当初拍着胸脯,说会对她好一辈子!
好?
这就是他所谓的好?!
悔恨和怒火烧穿了周秀兰的理智,她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下一秒,她猛地转过身,通红的眼睛死死盯住了门口那个呆立着的男人。
“江辰!你这个丧门星!你看看你干的好事!”
周秀兰的怒火找到了目标,她冲过去,拳头雨点般落在江辰身上。
“要不是你这个酒鬼没日没夜地喝酒发疯,小宝能被吓着吗?能招来这些不干净的东西吗?”
“你就是个讨债鬼!害了晚秋一辈子,现在还要来害死我孙子!”
“你赔我孙子!你把我的小宝还给我!”
周秀兰的咒骂尖利刺耳,每一个字都充满了怨毒。
江辰站在那里,任由岳母捶打。
也就在这一刻,脑海中混乱的记忆彻底融合。
所有的疼痛和混沌都烟消云散。
他抬起头。
那双原本总是布满血丝、浑浊不堪的眼睛里,所有的迷茫和懦弱都已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淀了岁月沧桑的锐利与沉稳。
救人。
这是他刻在骨子里的本能。
救他的儿子。
这是压倒一切的念头。
“让开。”
江辰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他拨开依旧在捶打咒骂的岳母。
周秀兰被他这一下推得一个趔趄,当她对上江辰的眼神时,后面的话竟然卡在了喉咙里。
这……这还是那个窝囊废女婿吗?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深邃得让她心头发慌。
江辰没有再理会愣住的岳母,大步走到床边,蹲下身。
他看着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妻子,和她怀里命悬一线的儿子,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把他给我。”
江辰伸出双手。
林晚秋像是没听到,依旧抱着儿子,沉浸在自己的悲痛世界里。
“我说,把他给我。”
江辰加重了语气,伸手直接从林晚秋怀里将孩子接了过来。
他的动作很轻,却带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力量。
林晚秋被动地松开手,茫然地抬起头,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丈夫。
“你能救小宝。”
江辰没有看她,他的目光完全锁定在儿子的脸上。
这不是一句疑问,而是一句陈述。
一句,对自己说的陈述。
随后,他抬起眼,目光扫过屋里所有人,最后落在那个准备开溜的卫生员王长贵身上。
那眼神,淡漠,却又带着一种俯视苍生的威严。
“我能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