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卢佳慧气喘吁吁地跑到村里那家简陋的小卖部时，七月的骄阳正肆无忌惮地炙烤着大地。那轮火红的太阳仿佛一只被激怒的野兽，不依不饶地追随着她的脚步，最终气鼓鼓地蹲在了小卖部门前那棵开满了淡紫色花蕊的苦楝树的树梢上，滚烫的阳光箭一般穿过树叶的缝隙，将斑驳的树荫漫漫地向右边推。汗水早已浸透了卢佳慧的衣衫，她胡乱地用袖子抹了把脸上不断滚落的汗珠，一把抓起话筒。
“喂——“她喘着粗气喊道，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和期待。这声音在闷热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清晰，仿佛穿透了夏日的燥热，直达电话那头的远方。
“妈，是我，郑海。“电话那头传来儿子熟悉的声音，那声音透过电话线传来，带着些许电流的杂音，却依然温暖而亲切。这声音让卢佳慧的心一下子柔软下来，仿佛所有的疲惫都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哦，是郑海啊！“卢佳慧的声音立刻温柔下来，脸上的疲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掩饰不住的喜悦，“怎么想起给妈打电话了？有什么事吗？“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话筒，仿佛这样就能离儿子更近一些。她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指节处泛着淡淡的青色。
“妈，是这样的。“郑海的声音里带着几分犹豫，似乎在斟酌着用词，“我不是马上就要正式工作了吗？现在有两家公司都给了我offer。一家是规模比较小的创业公司，他们愿意给我一些股份，但基本工资不太高；另一家是知名的大企业，工资待遇还不错。我考虑了好几天，还是拿不定主意......“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透露出年轻人面对人生重大选择时的迷茫。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叹息声，像是被风吹散的落叶。
“哦，妈明白了。“卢佳慧会意地点点头，虽然儿子看不见她的动作，但她还是习惯性地做出了这个反应，“你是想让妈帮你参谋参谋？“
这时，小卖部的老板娘已经悄悄地把店里唯一的一台电风扇搬了过来，风对着卢佳慧吹过来。老板娘叫文丽，早年跟着佳慧在南方某城市干过活，一直都很尊重卢佳慧。
卢佳慧伸手抚了一下前额——刘海有些遮眼了，老是忘记修剪。她朝文丽笑了笑，随即目光落在小卖部斑驳的墙面上，那里有几道深深的裂纹，像是岁月留下的痕迹。
“是——是的，妈！“郑海的声音里透着期待，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一般，“我想听听您的意见。“
“郑海，好孩子，你听妈说。“卢佳慧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她调整了一下站姿，让自己显得更加认真，“你现在已经长大了，做任何决定都不需要顾虑家里。家里有你爸和我呢，你现在能自食其力了，你弟弟也快高中毕业了，我们的负担比以前轻多了。“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接下来的话，“妈只希望你能选择一个让自己开心、能学到东西的地方。大公司虽然工资高，但小公司给你的股份也是个难得的机会，你可以和公司一起成长。你要想清楚，自己更看重什么，是眼前的收入，还是长远的发展......“她的声音温和而坚定，像一盏指路的明灯。电风扇的嗡嗡声为她的声音增添了几分跳脱的生活气息。
“妈，我懂您的意思。可我还是有点担心，万一选错了怎么办？“郑海的声音里透着不安，这是每个年轻人在面临人生抉择时都会有的顾虑。电话那头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像是在翻阅什么重要的文件。
“傻孩子，人生哪有绝对的对错啊。“卢佳慧温柔地说，声音里充满了慈爱，“不同的选择会带来不同的结果罢了。你现在还年轻，就算走点弯路也不怕。再说了，只要你用心去做，哪怕遇到挫折，那也是宝贵的人生经历......“
“卢佳慧又不识字，真能说出这么有水平的话来？“徐姐斜着眼睛看我，那双精心修饰过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徐姐是我的邻居，也是我们固定的牌友。这段时间，我们几个老太太每天下午都会聚在一起打掼蛋，美其名曰：预防老年痴呆。她说话时总是带着几分不屑，仿佛在质疑一个不识字的人怎么可能有如此深刻的见解。她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烟灰缸里已经堆满了烟蒂。
“一字不差。“我的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每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在桌面上。我直视着徐姐的眼睛，丝毫不退让。我的手紧紧握着茶杯，茶水已经凉了，但我不在乎。
徐姐和卢佳慧向来不太对付。徐姐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多年，回到我们这个小县城还不到两年。她的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带着浓浓的上海味道，在我们这群老太太里显得格外洋气。她总是有意无意地流露出一种优越感，仿佛从大城市回来的人就高人一等似的。今天她穿了一件淡紫色的真丝衬衫，领口别着一枚精致的胸针。
徐姐的儿子在上海混得风生水起，早就在寸土寸金的上海买了房。上海房价啥概念？动辄几百上千万。仗着儿子在上海站稳了脚跟，徐姐说话做事总带着一股子优越感。不过话说回来，人家确实有优越的资本。且不说平时的穿着打扮，单说她抽的烟——美国进口的高级货，一百多块钱一包。听说她儿子一天要抽掉四五包，有啥好说的？人家确实有这个经济实力啊！每次看到她优雅地抽着那些昂贵的香烟，我们这些老姐妹都忍不住多看几眼，心里想着，这一包烟就是咱一天的生活费吆！
徐姐最不爱听我夸卢佳慧，可越是这样，我越是要说。我就是要让她知道，不是只有大城市回来的人才有见识。我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了声音。
“我说徐姐，你可别小看人。佳慧虽然没念过多少书，可人家聪明着呢。别的先不说，就她儿子郑海听了她的建议，选择了那家小公司，到现在还不到十年时间，你猜怎么着？”
我故意卖了个关子，等着看徐姐的反应。我的手在桌面上轻轻敲击，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怎么着？当上大老板了？“徐姐还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略带嘲讽的笑容。她优雅地弹了弹烟灰，烟灰飘落在精致的玻璃烟灰缸里。
“现在他在那家公司的股份市值已经达到三千五百万了。徐姐，你说这些钱要是在上海买房，能买几套？“我故意逗她，想看看这个一向自视甚高的“上海老太太”会有什么反应。
“咳咳咳——“徐姐被烟呛得直咳嗽，手忙脚乱间烟灰撒得到处都是，桌面、裤腿、地上都落满了灰白的烟灰。她那张保养得宜的脸涨得通红，显然被这个数字惊到了。她赶紧拿起茶杯喝了一口水，茶水溅在了她的真丝衬衫上。
“三千五百万啊，那确实不少......哎，这几天怎么没见着卢佳慧呀？“徐姐明显有些尴尬，赶紧转移话题。她一边说一边拍打着身上的烟灰，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她的手指微微发抖，连茶杯都拿不稳了。
“去BJ帮忙带孙子去了。“这时，坐在一旁的老张插了一句。老张是个老实人，平时话不多，但一开口总能说到点子上。他今天穿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衬衫，袖口已经磨出了毛边。
“哟，老张，你怎么知道人家去BJ了？她专门打电话告诉你的？“徐姐显然还没从刚才的尴尬中缓过劲来，老张这边一开口，她正好逮到了发泄对象，于是立刻把矛头转向了老张。
“哎我说徐姐，你这话说的。人家佳慧去BJ干嘛要专门告诉我？“老张一脸莫名其妙，显然没料到徐姐会把火引到自己身上。他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手指不安地绞在一起。
“好了好了，都别吵了。“我赶紧打圆场，生怕这场牌局变成一场口水战的战场，“是我告诉老张的。佳慧不是没来嘛，咱们三缺一，正好看见老张，我就把他叫来了。一开始老张还不愿意来，说我们有固定的牌搭子。我就告诉老张说佳慧去BJ了，请他帮忙凑个数，老张这才来的，对吧老张？”
我偷偷朝老张使了个眼色，老张会意地点点头。
“就是这么回事。要不是丁香请我，我才不来呢！跟上海人一起打牌，我这心里可不踏实......“老张话还没说完，徐姐的脸色就沉了下来。老张这个老实人说话直来直去，却无意中戳中了徐姐的痛处。
“啪“的一声，徐姐把手中的牌重重拍在桌上，尖着嗓子说：“哟，你这是拐着弯骂谁呢？说我不是正宗的上海人是吧？我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多年，上海的生活水准和你们这小地方确实没法比，眼界那都不一样的哦！“
徐姐一边说，一边用涂着红指甲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一副居高临下的姿态。她的声音提高了八度，脸上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她的胸口剧烈起伏，显然被气得不轻。
老张见状连忙摆手：“徐姐，你误会了，我可没那个意思。我就是觉得自己不太习惯跟你们这些大城市回来的人打牌，怕拖后腿。“老张急得额头都冒出了汗珠，显然没想到自己随口一句话会引发这么大的反应。
“哼！“徐姐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显然余怒未消，“老张，你这话说得可够伤人的。我虽然是土生土长的小县城人，但在上海生活了二十多年，你就这么看不起我？“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委屈，似乎真的被伤到了自尊心。她的眼圈微微发红，手指紧紧攥着桌布的一角。
这时，一直没说话的朱老师终于忍不住开口了：“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咱们这是来打牌娱乐的，又不是来吵架的。徐姐，你也别太较真了，老张就是随口一说，没什么恶意。”
朱老师是我们这群人里最有文化的，说话总是很有分寸，大家都愿意听她的。她今天戴着一副金丝眼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朱老师的话让徐姐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但她还是忍不住嘟囔道：“我就说嘛，有些人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从外地回来的。“她的声音低了下来，但语气里依然带着不满。她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发现茶水已经凉透，于是更生气了。
“要我说啊，大家都是一样的，谁也别瞧不起谁。“朱老师继续劝道，她的声音温和而有力，“徐姐，我说句公道话，您可别不爱听。佳慧虽然不识字，从小在农村长大，但我从丁香这儿听了不少关于她的事。我觉得，她确实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从某种意义上说，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个女英雄。“朱老师的话掷地有声，让在场的每个人都安静了下来。她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扫过，最后停留在徐姐身上。
“真的假的？卢佳慧这么厉害？“老张也顾不上跟徐姐置气了，瞪大眼睛盯着我，连声追问。老张是个作家，当然了，目前还只是个市级作家，平常最喜欢听故事，说那是在搜集写作素材。
他的脸上写满了惊讶，显然没想到平时看起来普普通通的卢佳慧竟然还是个有故事的人。
“哎哟老张，你这是怎么了？连朱老师的话都不信了？朱老师什么时候骗过人啊？“我伸手把老张探过来的脑袋推了回去，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张这副好奇宝宝的样子实在太好笑了。我一笑，大家也都笑了，笑声在房间里回荡，冲淡了刚才的紧张气氛。
“讲讲，快讲讲！“徐姐的好奇心也被勾了起来，早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和老张一起起哄。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像个等着听故事的小孩子。她甚至往前挪了挪椅子，身体微微前倾，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
“那——行吧，虽说这故事我已经讲过好几遍了，但你们都没听过。“我笑着说，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神，我决定卖个关子，“今天时间不早了，明天吧，从明天开始我慢慢讲给你们听。“我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徐姐和老张失望的表情，心里暗暗好笑。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时针已经指向了五点，窗外的阳光也开始变得柔和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