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星农具厂的轰鸣声,成了整个红星大队最动听的交响乐。
机器的每一次转动,都仿佛在为社员们的好日子踩下坚实的油门。烟囱里冒出的不再是黑烟,而是全大队社员们眼里希望的光。凭借着农具厂带来的巨大效益,红星大队一跃成为公社的明星,一面鲜亮的“知青建设模范村”锦旗,被郑重其事地挂在了大队部的墙上,熠熠生辉。
这块金字招牌,自然也吸引来了新一批下乡的知识青年。
公社领导在分配名额时,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将其中最优秀、家庭背景最“硬”的一批,优先塞进了这个模范村。
然而,理想的丰满,往往衬托出现实的骨感。
当解放牌大卡车卷着一路黄尘,颠簸着停在大队部门口时,车厢里跳下来的那几张年轻面孔,却并未给这个喜气洋洋的村庄带来多少朝气。
他们中的大多数,是城里干部家庭的子女。
下来插队,于他们而言,并非一场投身广阔天地的革命洗礼,更像是一场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是履历上不得不镀的一层“金”。
卡车停稳,一个穿着崭新蓝色卡其布工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手腕上还戴着一块上海牌手表的青年,第一个跳了下来。他嫌恶地拍了拍裤腿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
当视线最终落在不远处那排半埋在地下,只露出一个顶棚和一扇小门的地窨子时,他脸上的肌肉瞬间僵硬了。那表情,活像是刚喝了一口刷锅水,五官都拧巴在了一起。
“这就是……给我们住的地方?”
他的声音不大,但那份毫不掩饰的错愕与鄙夷,却像针一样刺耳。
紧接着,一个穿着时髦的确良碎花衬衫的女孩也探出了头。她小心翼翼地扶着车厢边缘,仿佛脚下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什么肮脏的泥潭。
一股混合着泥土、牲畜粪便和柴火味的独特乡村气息,扑面而来。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用一方洁白的手帕捂住了口鼻,眉头紧紧蹙起。
“天啊!这股味儿……这地方是人住的吗?跟个地洞一样!”
她的声音尖利,充满了被冒犯的委屈。
另一个戴着眼镜,看起来斯斯文文的青年,则低头看着自己一尘不染的白球鞋,再看看脚下坑洼不平的黄土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早知道就不争着来什么模范村了,还不是一样受罪。”
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对着身边的人抱怨:“就让我们住这种破地方?以后还要干那种粗活?我这双手,可是弹钢琴的!”
在这群格格不入的城市孔雀中,一个叫王洋的刺头,表现得尤为突出。
他身材高大,面相桀骜,仗着自己父亲是城里某个部门不大不小的领导,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有恃无恐的优越感。他根本没把眼前这些穿着打补丁衣服的村干部放在眼里,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像是在审视自己的领地。
欢迎会上,大队部特地杀了只鸡,炖了一大锅土豆粉条。可王洋只是用筷子扒拉了两下,就当众把筷子往桌上一摔。
“这什么伙食?连点油星子都看不见,喂猪呢?”
一句话,让原本热热闹闹的气氛瞬间降到了冰点。负责掌勺的妇女涨红了脸,手足无措。
分配住宿时,他又第一个跳出来发难,指着那排地窨子,满脸嫌弃。
“潮得能拧出水来,黑得跟个坟墓似的,这能住人?我要换地方!”
第二天上工,社员们天不亮就扛着锄头下了地,他却和几个同来的知青磨磨蹭蹭,睡到日上三竿才打着哈欠走出屋子,到了地里也是出工不出力,靠在田埂上聊天吹牛,消极怠工。
对于这个把自己当成“泥腿子”头头的林凡,王洋更是从骨子里透着一股轻蔑。
在他看来,林凡不过是个运气好的投机者。同样是知青,凭什么他能当上厂长,开着吉普车威风八面,而自己却要在这里刨土疙瘩?
无非就是走了狗屎运,攀上了什么关系。
“一个乡下的小破厂长,有什么了不起的?”
不止一次,王洋当着其他新知青的面,公开表达对林凡的鄙视和不屑。
“你们别被他那样子唬住了,说白了,还是个泥腿子。等咱们镀完金回城,他还在这个穷山沟里打转呢!”
在他的煽动下,几个同样心高气傲、不愿吃苦的新知青,迅速以他为核心,组成了一个小团体。他们处处和队里的规矩对着干,公然挑战村干部的权威,俨然把自己当成了下来“视察”的大爷,而不是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知识青年。
对于这一切,林凡都看在眼里。
他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在农具厂,检查生产进度,或者去田间地头,查看庄稼的长势。面对王洋等人或明或暗的挑衅,他既没有发怒,也没有去争辩。
他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偶尔,当他的目光与王洋那充满挑衅的眼神在空气中交汇时,他的脸上甚至连一丝波澜都没有,只是嘴角会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弧度。
那不是微笑,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林凡太清楚了。
对付这些在温室里被精心呵护长大的花朵,任何形式的说教和批评,都只会助长他们的逆反心理。他们那层由家庭背景和城市身份构建起来的优越感外壳,坚硬而脆弱。
道理,是敲不碎这层外壳的。
必须用现实。
用一剂足够猛烈的药,一柄足够锋利的锤子,狠狠地砸下去,让他们亲身体会一下,什么叫疼痛,什么叫敬畏。
林凡很有耐心,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人,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自己踏入陷阱。
他知道,这个机会,很快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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