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执法堂那日,三长老一语定乾坤后,慕容云疏在慕容府中的处境发生了微妙而切实的变化。
以往那些无处不在的恶意窥探和刻意刁难,如同被无形的手抹去。下人们见到他,虽仍谈不上热情,却也不再敢有半分轻慢,目光中多了几分谨慎与探究。张管事更是闻风远遁,再不敢在他面前出现。三长老那句“日后库房若有些难以决断的物件,会派人寻你相助”的话,如同一道模糊的护身符,虽未明示什么,却足以让惯于见风使舵的府中之人重新掂量他的分量。
慕容云疏乐得清静,将全部心神沉浸于修炼之中。
凝碧佩日夜贴身处,清凉气息丝丝缕缕,不仅滋养心神,更似能纯化内力。《造化玄瞳经》的运转愈发圆转自如,体内那已壮大了数倍的气流奔腾于经脉之间,那层阻碍已久的瓶颈薄膜,已清晰可见,仿佛只差一次圆满的周天运转或是一个恰当的契机,便能豁然开朗,踏入新的境界。
那截黑色残刃,与他气息相连愈发紧密。握于手中演练那残画中的玄奥轨迹时,竟隐隐有心意相通之感。残刃中那股沉睡的古老意志似乎苏醒了一丝,反馈回的锋锐之气愈发精纯凌厉,不断淬炼着他的经脉与内力,使其愈发凝实。
晨光熹微,他正于院中凝神演练。指尖气芒虽仍淡薄,却已凝实不少,随着玄妙轨迹划动,带动院内气流,落叶绕身盘旋,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响。
“叩叩叩。”
院门被轻轻叩响,力道适中,带着几分客气。
“云疏少爷可在?三长老院中管事求见。”门外传来声音,不再是往日呼喝,而是带着清晰的请示意味。
慕容云疏缓缓收势,落叶悄然坠地。他气息绵长,目光湛然如洗:“何事?”
门外是一位身着青衫、面容精干的中年管事,见慕容云疏开门,立刻拱手行礼,姿态放得较低:“云疏少爷,三长老吩咐,外库房新收了几件旧物,老师们看法不一,想请您过去帮忙掌掌眼。”
慕容云疏心中微动。机会来了。这既是三长老的考校,也是他切入家族资源体系、展现价值的第一步。
“带路吧。”他神色平静,掩上院门,随那管事而去。
再临库房区域,气氛与上次被执法弟子押解而来时已截然不同。守卫与往来执事见到他,虽仍带着审视,却皆主动让路,目光中好奇与敬畏交织。
库房内,几位资深执事与那位老账房早已等候,神色复杂,期待与疑虑并存。见到慕容云疏,几人交换了下眼神。
“云疏少爷。”为首的老执事开口,语气比上次缓和许多,“劳烦您看看这几件新收的物件。”他引向一旁条案:一尊流光溢彩的琉璃骏马,一只铜绿斑驳的青铜酒爵,一幅墨色酣畅、气势恢宏的山水画。
慕容云疏微微颔首,走上前。他知道,这看似平常的鉴宝,实则是又一次无形的较量,关乎他今后在家族中的话语权。
目光首先落在那琉璃马上。金瞳微启,华彩之下,内部气泡杂质丛生,光泽浮艳刺目,毫无岁月沉淀的温润。马腹底部,一道细微的粘合痕迹无所遁形。
“釉彩妖艳,胎体浑浊含杂,火气未褪,乃近二十年仿前朝风格的器物。底部有暗伤,经人修复。价值……不超过十两银子。”他语气平淡,却斩钉截铁。
老账房迅速翻动账本,脸上掠过惊容,对老执事微微点头。购入价正是十二两。
慕容云疏继而看向青铜爵。此物锈色自然,纹饰古拙,透着一股纯正的土黄色光晕,确系古物。然而,金瞳聚焦爵口,一处极其细微的不自然卷曲和磨损映入眼中。
“器型、锈色、纹饰皆符合战国特征,应为真品。”他先肯定,几位执事面色稍松,却听他话锋一转,“然,口沿此处有人为做旧痕迹,破坏了整体品相,价值大打折扣,约值八十两。”
老账房手一颤,再次看向账本。收购价一百两,之前请来的老师傅因这处瑕疵估值在八十至一百二十两之间徘徊,难以断定。慕容云疏竟一口断定为八十两,精准至此?!
最后,是那幅山水画。画作大气磅礴,笔力沉雄,落款钤印俱全,看似毫无破绽。几位执事对此画期望最高。
慕容云疏目光扫过,初看之下,画功极高,几可乱真,纸张做旧手法亦极老道。但在金瞳之下,墨色沉入纤维的层次感、颜料与纸张历经岁月后的融合“包浆”出现了细微断层。这绝非古画!
他目光细致逡巡,掠过画轴装裱处一极不起眼的接缝时,骤然凝固!
那里,用一种近乎与裱绫同色的银灰丝线,绣着一个微不可查、却精致非凡的标记——一具小巧古琴,被一个繁复的“王”字徽记环绕!
琅琊王氏的独门标记!
慕容云疏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炸响!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呼吸骤然停滞!
苏晚晴的记忆碎片带着滔天的恨意与屈辱,瞬间将他淹没!
王玄瑾那张温润皮下冰冷的眼神!退婚书上字句如刀!父亲下狱时悲怆的背影!苏家朱门上冰冷的封条!
无数的画面、声音、情绪——愤怒、屈辱、绝望、仇恨——如同毒焰,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的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藏在袖中的双手难以抑制地微微颤抖。他猛地咬住舌尖,剧烈的疼痛和腥甜味才让他勉强从那几乎吞噬理智的情绪漩涡中挣扎出来。
“云疏少爷?您……您没事吧?这幅画……”老执事察觉到他神色骤变,气息不稳,久久不语,忍不住出声询问,语气惊疑。
慕容云疏猛地深吸一口气,强行将翻腾的气血与恨意压下,迫使声音听起来尽可能平稳:“……无妨。此画,笔力虽雄,却刻意模仿,失之自然灵动,拘泥于形似。纸质做旧手法高明,然细究其纤维老化程度,绝非古物。墨色浮于表层,未能沉入肌理。乃近三十年内高手仿作,并非真迹。价值……不过百两。”
他清晰地指出了几处模仿的匠气和做旧的破绽,说得有理有据,却唯独略过了那个让他心神剧震的王家徽记。
“仿作?!”“这怎么可能?!”“百两?!”
几位执事和账房先生几乎同时失声惊呼,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这幅画可是库房花了足足一千五百两巨资,经数位老师傅鉴定后才收来的!
“若不信,”慕容云疏声音冰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可刮取画角极小一块裱绫背面的衬纸,以微火灼之,真古画所用陈年浆料与近仿所用化学浆料,气味迥异。”
学徒依言,战战兢兢地取了一丁点衬纸点燃。
一股带着明显酸涩化学气味的轻烟升起,与古籍记载中古画浆料应有的糯米或草药清香截然不同!
事实胜于雄辩!
库房内顿时死寂一片,落针可闻。几位执事面无人色,瘫坐在椅上,如丧考妣。一千五百两白银,险些巨亏!
再看慕容云疏的眼神,已充满了后怕、震惊,以及彻底的、无以复加的敬畏!
此子之能,简直神鬼莫测!
慕容云疏却无心享受他们的敬畏。他只觉胸口窒闷,那个“王”字徽记如同毒刺,深扎心间。王家…他们的触角,竟已伸得如此之长?连慕容家库房都能渗透?是巧合,还是刻意?
他强忍着不适,匆匆应付完库房众人劫后余生般的感激与追问,几乎是脚步虚浮地回到了小院。
“砰!”
院门紧闭。慕容云疏背靠冷硬木门,缓缓滑坐在地,大口喘息,额际冷汗涔涔。
眸中滔天巨浪渐渐平息,被一种极致的冰冷与理智取代。
愤怒无用。痛哭无能。
琅琊王氏是参天巨树,盘根错节。仅凭个人恨意与这初萌之力,无异于蚍蜉撼树。
他需要力量,需要势力,需要…借力破局。
目光缓缓抬起,仿佛穿透院墙,望向慕容府深处。
慕容世家虽不及王氏清贵,却也是富可敌国的江南巨贾。这其中,岂会铁板一块?三长老今日之举,仅是惜才,还是另有所图?那鬼市遭遇的神秘老妪与黑衣人,又属于何方势力?
一个模糊的计划在他心中渐次清晰。
他不能再困守于此,独自苦修。必须主动出击,以“鉴宝”为刃,撬动慕容家内部资源,借力打力,甚至…联结一切可联结之势。
复仇,非仅武道之争,更是天下棋局。
他站起身,眼中彷徨与剧烈情感已被彻底压下,唯剩深沉的、近乎冷酷的算计与决心。
没有再去握那截残刃,他走到屋角,掬起一捧冷水,狠狠泼在脸上。
冰冷刺骨,神智愈发清明。
回到屋内,于黑暗中静坐。指尖在粗糙桌面上无意识划动,勾勒着一个个名字、一股股势力,推演万千可能。
直到月华透窗,洒落清辉。
慕容云疏缓缓睁眼,眸中一片清明,寒冽如星。
他低声自语,声音平静却斩钉截铁:
“慕容家…这潭水,该搅动一翻了。”“王玄瑾,你的噩梦,将从这里开始。”
读书三件事:阅读,收藏,加打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