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诗会上发生的一切,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其涟漪迅速扩散至整个江南的上层圈子。慕容云疏这个名字,一夜之间,不再仅仅与慕容世家那个不起眼的庶子挂钩,而是蒙上了一层“神眼”、“鉴宝奇才”的神秘色彩。
其貌不扬的铁佛内藏百炼银母与星辰砂,精美绝伦的紫檀佛龛实为空冥石所铸的密藏之钥……这两桩匪夷所思的鉴宝事迹被人口口相传,越传越是神乎其神。
慕容云疏在慕容府中的地位也随之水涨船高。以往对他视而不见的旁支子弟,如今路上遇见,也会客气地点头招呼。府中管事更是殷勤了许多,月例、用度再无半分克扣,甚至悄然提升了不少标准。三长老那边也又派人送来了一些银两和修炼所需的普通药材,态度愈发和善。
然而慕容云疏心如明镜,这一切皆因他显露出的价值所致。府中暗流依旧汹涌,二房(慕容杰一系)的敌意只会更深,只是暂时隐忍不发。他依旧深居简出,大部分时间用于巩固刚刚突破的引气境修为,熟悉暴涨的瞳力,以及揣摩那幅愈发显得高深莫测的残画。
这日午后,他正在院中以内力温养那截黑色残刃,感受着其中那股古老意志与自己越发紧密的联系,院门外却传来一阵与以往都不同的脚步声。
脚步声沉稳而规律,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节制,并非府中仆役或管事。
“叩叩。”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客气。
“慕容云疏公子可在?长公主府遣使,请公子过府一叙。”门外是一个中正平和的男子声音。
慕容云疏动作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该来的,终究来了。
诗会那日,他便隐约感受到珠帘之后那道审视的目光非同寻常。长公主,当朝圣上的胞妹,地位尊崇,虽不直接干预朝政,却在皇室与世家之间有着超然的影响力,其门下聚集了不少能人异士。她当时在场,注意到自己,并不意外。
他整理了一下衣衫,平静地打开院门。
门外站着一名身着青色劲装、腰佩制式长刀的侍卫,神色冷峻,眼神锐利,气息沉凝,显然修为不弱。他见到慕容云疏,并无丝毫轻视,只是公事公办地拱手一礼:“慕容公子,奉长公主令,邀您过府。车驾已在府外等候。”
“有劳。”慕容云疏微微颔首,神色淡然,并无受宠若惊之态,仿佛只是应一个寻常约会。
这态度让那侍卫眼中掠过一丝细微的讶异,但并未多言,侧身引路。
慕容府门外,停着一辆看似朴素、实则用料极为讲究、透着低调威仪的马车。马车旁另有四名同样装束的护卫肃立,气息连成一片,令人不敢小觑。
慕容云疏登上马车,车内布置清雅,熏着淡淡的宁神香。马车平稳地启动,驶离了慕容府。
这是他重生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走出慕容家,踏入一个更广阔、也更危险的舞台。
马车穿过繁华的街市,最终驶入城西一片戒备森严、环境清幽的区域。高墙深院,朱门紧闭,随处可见明岗暗哨。这里便是长公主在江南的别院所在。
马车在一处侧门停下,经过严格查验后,才得以驶入。院内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移步换景,极尽雅致与精巧,同时又无处不在透露着森严的规矩与强大的底蕴。
那侍卫引着慕容云疏,穿过重重回廊庭院,最终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精舍之外。
“慕容公子请稍候。”侍卫通报后,肃立一旁。
精舍门开,一名身着淡雅宫装、气质沉稳的中年女官走了出来,目光温和却带着审视地打量了慕容云疏一眼,微微福礼:“慕容公子,殿下已在里面等候,请随奴婢来。”
慕容云疏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随着那女官步入精舍。
室内光线柔和,布置得并不奢华,却处处透着不凡。地上铺着厚厚的软毯,墙壁上挂着意境深远的古画,多宝格里摆放的器物看似寻常,却无一不是蕴含光华的古董珍玩。
临窗的软榻上,一位身着月白云纹宫装、未施过多粉黛的女子正闲适地倚着引枕,手中捧着一卷书。她看起来不过二十七八年纪,容貌并非绝美,却自有一股雍容华贵、不怒自威的气度,眉宇间带着一丝淡淡的倦怠与洞察世事的清明。
正是当今长公主,萧瑾容。
慕容云疏上前几步,依礼躬身:“草民慕容云疏,拜见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放下书卷,目光落在他身上,并未立刻让他起身,而是静静地打量了他片刻。那目光并不锐利,却仿佛能穿透皮囊,直窥本质。
“免礼。”良久,她才缓缓开口,声音清越平和,如玉石相击,“抬起头来,让本宫瞧瞧。”
慕容云疏依言抬头,目光平静地迎向长公主的审视,不卑不亢,眼神清澈而沉稳。
“嗯,”长公主似是满意地微微颔尾,“果然少年英才,气度不凡。难怪能在诗会上,接连让李公和赵家小子都吃了瘪。”
“殿下谬赞,草民只是偶得古法,侥幸识破而已,不敢当英才之名。”慕容云疏语气恭谨,回答得滴水不漏。
“偶得古法?侥幸?”长公主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慕容云疏,在本宫面前,不必过谦,也不必藏拙。那空冥石乃世所罕有的奇物,相关记载早已湮灭于故纸堆中,若非身负奇能,纵是读遍古籍,也未必能识得,更遑论知晓其激发之法。”
她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你可知,那尊紫檀佛龛,李公得到后,曾秘请宫中数位老供奉看过,皆未能看出其奥妙所在。”
慕容云疏心中微凛,面上却依旧平静:“草民惶恐。”
长公主摆摆手,示意他不必紧张:“本宫今日请你来,并非要探究你的秘密。人人皆有际遇,本宫见怪不怪。只是好奇,你这一身惊人的鉴宝之能,从何而来,又欲用于何处?”
她语气随意,仿佛只是闲话家常,但问题却直指核心。
慕容云疏沉默片刻,知道在此等人物面前,一味隐瞒绝非上策,需得真假掺半。
“回殿下,草民自幼对此道颇有兴趣,于家族旧籍中偶得一些失传秘法,加之……或许是天赋所钟,目力较常人稍敏锐些。”他斟酌着词句,“至于用途……草民身为慕容家子弟,自当为家族效力。此外,若能以此微末之技,为殿下、为朝廷略尽绵薄之力,亦是草民之幸。”
他点出了家族,也表达了向更高权力靠拢的意愿,却巧妙地避开了个人恩怨。
长公主闻言,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赏。不居功,不狂傲,懂进退,知分寸,这个少年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
“为家族效力,自是应当。不过,”她话锋一转,语气悠然,“蛟龙岂困于浅滩?明珠亦不当蒙尘。慕容家虽好,却未必是你最终的舞台。”
她轻轻拿起手边小几上的一件小巧玲珑的玉如意,把玩着,似是不经意地道:“本宫门下,正缺一位像你这般眼力卓绝的鉴宝师。平日里也无甚大事,不过是帮着看看送来的贡品、清查一下内库旧藏、偶尔出席些场合罢了。待遇嘛,自然不会亏待于你,修行资源、权势地位,皆可予你慕容家所能给予的十倍、百倍。”
“如何?”她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慕容云疏,等待着答复。这并非商量,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招揽,亦是一种考验。
精舍内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窗外细微的流水声。
慕容云疏能感受到身旁女官和门外侍卫那若有若无的注视。他知道,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抉择。投入长公主门下,意味着一步登天,获得难以想象的资源与庇护,但同时也意味着彻底卷入皇室与世家更复杂的权力漩涡,失去部分自由。
而他内心深处,那关于苏家、关于王家的血海深仇,又该如何处置?
片刻沉吟后,他再次躬身,声音清晰而坚定:“殿下厚爱,草民感激不尽。然,草民身为慕容家子,尚未对家族有尺寸之功,岂敢贸然他投?且草民年轻学浅,恐难当殿下重任。望殿下允准草民暂留家中,精进所学。他日若有所成,殿下但有所召,草民定义不容辞!”
他没有直接拒绝,而是以家族责任和自身才学不足为由,婉拒了即刻的招揽,却又留下了未来的可能性。既全了礼数,也未将路堵死。
长公主闻言,并未动怒,反而轻笑出声:“好个‘暂留家中,精进所学’。倒是会说话。”
她放下玉如意,挥了挥手:“罢了,本宫也不强人所难。你既愿留在慕容家,便先留着吧。今日之言,本宫记下了。日后若有疑难之物,或许还会劳烦你来看看。”
“能为殿下分忧,是草民的荣幸。”慕容云疏暗松一口气。
“嗯,去吧。”长公主重新拿起书卷,恢复了那副闲适淡然的模样,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女官上前,示意慕容云疏告退。
走出精舍,阳光刺目。慕容云疏才发现,自己的后背竟已被冷汗微微浸湿。
与长公主这番看似平淡的交谈,其凶险与压力,丝毫不亚于一场生死搏杀。
一入侯门深似海。
他知道,从今日起,他的命运已然与这位深不可测的长公主,产生了剪不断的联系。
而前方的路,看似宽阔,实则步步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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