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不带任何情感的终极提问，如同一柄由神明亲自锻造的审判之剑，悄无声息地刺入了帕拉迪岛每一个人的灵魂深处。
它没有带来答案，却用最残忍的方式，将他们手中紧握的刀刃，连同挥刀的理由，一同化为了虚无。
一百年来支撑着他们战斗、献出心脏的基石——那份对“巨人”不共戴天的仇恨，在这一刻，轰然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无边无际的荒诞与迷茫。
【训练兵团食堂】
死寂。
一种前所未有的、仿佛连空气都已凝固的死寂，笼罩了整个食堂。
先前因为“始祖之力”和“玛利亚之墙夺还战”而带来的震撼与悲壮，此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被终极真相碾碎后的、空洞的麻木。一百多名年轻的训练兵，像是一群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呆呆地站着，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信仰崩塌后的茫然与痛苦。
“妈妈……”
康尼·斯普林格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眼泪不受控制地从他那空洞的眼眶中滑落。他再也发不出笑声，也发不出哭喊，只有一种被世界遗弃般的、深深的绝望。
拉加哥村……那个无法行走的巨人……那句意义不明的“你回来了”……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都拼凑成了一幅他无法承受的地狱画卷。
他的母亲，他的家人，他所有的村民，都被那个名为吉克·耶格尔的男人，变成了怪物。而那个男人，是艾尔迪亚人。而他们这些墙内的人，也是艾尔迪亚人。
然后，调查兵团来了，斩杀了那些由他的亲人变成的巨人。而调查兵团的士兵，还是艾尔迪亚人。
同胞，将同胞变成怪物。
同胞，再去斩杀那些由同胞变成的怪物。
“哈哈……”
康尼的喉咙里，终于挤出了一丝比哭更难听的、破裂的笑声。他缓缓地蹲下身，抱着头，将脸深深地埋进臂弯里。他不知道该去恨谁了。他只觉得，自己过去十几年的人生，连同他加入训练兵团、发誓要为母亲报仇的梦想，都变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沾满了同胞鲜血的黑色笑话。
“呕……”
站在他身旁的萨莎，再也无法抑制胃里的翻江倒海，她猛地转身，扶着墙壁剧烈地干呕起来。她想起了自己曾经在森林里，用弓箭猎杀的那些“猎物”。原来，在她那引以为傲的箭矢下哀嚎、倒下的，竟然可能就是海对岸某个和她一样，只是想吃饱饭的普通人。这份认知，让她感到一阵阵生理性的恶心与战栗，仿佛连灵魂都要被这份罪恶感吐出来。
而在这片压抑的死寂与悲伤之中，一股冰冷的、充满了杀意的寂静，正在另一个角落，悄然蔓延。
让·基尔斯泰坦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了自己的头。他的脸上，没有了迷茫，也没有了恐惧，只有一种被背叛和欺骗之后，所凝聚成的、如同淬了冰的钢铁般的愤怒。
他的目光，越过了那些或崩溃、或麻木的同伴，精准地，锁定在了食堂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
锁定在了那三个从“真相”揭示开始，就一直低着头，沉默不语的身影之上。
莱纳·布朗。
贝尔托特·胡佛。
亚妮·利昂纳德。
【“原来……是你们啊。”】
让的声音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在这死寂的食堂内，却如同惊雷般清晰。
“铠之巨人……超大型巨人……女巨人……”
他每念出一个名字，眼神就冰冷一分，身上的杀气就浓重一分。
“马可……我最好的朋友……他的立体机动装置，为什么会出现在亚妮你的手里？”
“托洛斯特区的城门，贝尔托特，是你踢开的吧？”
“还有玛利亚之墙……五年前的那一天……莱纳，是你撞开的，对不对？”
他没有质问，只是在用一种陈述事实的、平静到令人毛骨悚然的语气，将一桩桩血淋淋的罪行，摆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唰——！”
食堂内的气氛，瞬间变了。
所有还沉浸在悲伤与迷茫中的训练兵，在听到让的话后，都如同被惊醒的野兽，猛地抬起头！
一百多道目光，混杂着震惊、愤怒、憎恨、以及被欺骗后那足以焚尽一切的怒火，如同实质的刀剑，齐刷刷地，全部刺向了那个角落！
那个……他们曾经一起训练、一起吃饭、一起睡觉、甚至将后背托付给对方的……“同伴”！
【莱纳·布朗/贝尔托特·胡佛/亚妮·利昂纳德】
完了。
当让·基尔斯泰坦开口的瞬间，莱纳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光幕揭示了世界的真相，而让，则用最直接的方式，将他们的身份，与这份真相，死死地钉在了一起。
他能感觉到，周围空气的温度，正在以惊人的速度下降。那些曾经熟悉的、带着善意或竞争意味的目光，此刻尽数化为了择人而噬的、冰冷的杀意。
他甚至能听到，无数人因为极致的愤怒，而下意识地握紧腰间刀柄时，所发出的那细微的“咔哒”声。
他们，被包围了。
被一百多个刚刚得知了家园被毁、亲人被杀的真相，正处于复仇火焰最顶点的……未来的士兵，包围了。
“莱纳……”贝尔托特的身体，抖得如同筛糠，他紧紧地抓着莱纳的手臂，牙齿因为恐惧而上下打颤，“我们……我们该怎么办……他们……他们会杀了我们的……”
亚妮依旧低着头，金色的刘海遮住了她的眼睛。但她那放在桌下的双手，已经悄悄地，摸向了那枚藏有刀片的戒指。她的内心，远比表面要波涛汹涌。她的大脑在飞速运转，计算着在这里变身、然后杀出一条血路的可能性。
但她很快就放弃了。
太近了。
距离太近了。
在这么狭小的空间里，面对一百多个虽然稚嫩、但已经掌握了立体机动装置使用方法的士兵，一旦变身，她或许能杀死一部分人，但她和莱纳、贝尔托特，也绝对不可能全身而退。更何况……
亚妮的眼角余光，瞥向了那个从始至终，都只是静静地看着这一切，没有说话，眼神却比任何人都要可怕的男人——
艾伦·耶格尔。
他现在，可是同时拥有“进击”与“始祖”两种力量的存在。
在这里动手，无异于自寻死路。
“都别动。”莱纳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命令意味，“现在……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他缓缓地，抬起了头，迎向了让那充满了血丝的、燃烧着怒火的眼睛。
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可靠大哥般的温和，也没有了身为战士的坚毅。
只剩下一种……被命运彻底碾碎后的、深深的疲惫与……苦涩。
【“是啊。”】
莱纳开口了，他的声音沙哑，仿佛已经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你说的……都对。”】
他没有否认。
因为他知道，在光幕那不容置疑的“事实”面前，任何的狡辩，都只会显得更加可笑。
他选择了，承认。
轰——！！！
这个承认，像是一颗被扔进火药桶里的火星，瞬间引爆了整个食堂！
“混蛋！！！”
“原来真的是你们！！！”
“杀了他们！为马可报仇！”
“我要把你们剁成肉酱！！！”
愤怒的咆哮，如同海啸一般，彻底淹没了整个空间！十几个脾气火爆的训练兵，再也无法抑制自己的怒火，他们拔出腰间的刀刃，如同疯了一般，朝着角落里的三人冲了过去！
一场血腥的内斗，眼看就要爆发！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都住手！！！”
一声充满了威严与压迫感的怒吼，如同惊雷般炸响，硬生生地，将所有人的动作，都定格在了原地。
发出声音的，不是任何人。
正是那个一直沉默着，仿佛已经变成了一座雕像的——艾伦·耶格尔。
他缓缓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他没有看那些愤怒的同伴，也没有去看角落里那三个面如死灰的“叛徒”。
他的目光，只是平静地，落在了食堂中央，那片因为愤怒而洒落在地的、早已冰冷的汤汁之上。
【“都坐下。”】
艾伦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任何的情绪。
但正是这份平淡，却蕴含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如同深渊般的威压。
“艾伦！你这家伙说什么胡话？！他们可是……”一个冲在最前面的训练兵，不甘地吼道。
然而，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艾伦那双缓缓抬起的、碧绿色的眼眸，扼住了喉咙。
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啊。
没有愤怒，没有悲伤，没有仇恨。
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仿佛已经看透了过去与未来的……虚无。
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了一股源于灵魂深处的战栗。他们手中的刀刃，仿佛变得有千斤重，再也无法举起。
他们缓缓地，退了回去，重新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
整个食堂，再一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艾伦的身上。
他们都在等待着。
等待着这个拥有“始祖”之力的、未来的“王”，对那三个罪无可赦的“叛徒”，做出最终的……审判。
【艾伦·耶格尔/阿尔敏·阿诺德/三笠·阿克曼】
艾伦没有立刻说话。
他只是静静地站着，脑海中，却在进行着一场前所未有的、激烈的风暴。
杀？
当然要杀。
莱纳、贝尔托特、亚妮，他们毁了他的家园，间接害死了他的母亲，更是杀害了无数的同伴。他们罪该万死。
但是……杀了他们，然后呢？
光幕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杀了他们三个，墙外，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莱纳”，千千万万个“贝尔托特”，千千万万个“亚妮”。
他们也是艾尔迪亚人，他们也是身不由己，他们也是被马莱、被这个世界逼到绝境的可怜虫。
杀了他们，只会让墙外的世界，更加坚定地认为他们是“岛内的恶魔”，只会催生出更深的仇恨，只会让这场自相残杀的悲剧，永无止境地循环下去。
“枭”的话，阿尔敏的猜想，以及光幕最后那句冰冷的提问，在这一刻尽数涌上了他的心头。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了那条由仇恨编织而成的、长达两千年的巨大锁链。
而他正被这条锁链死死地捆绑着。
想要获得自由，就必须……斩断这条锁链。
而不是……仅仅杀死几个同样被锁链捆绑着的可怜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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