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兴国,一位在钳工领域浸淫一生,双手能锉出绝对平面,被尊为八级工匠的老师傅,此刻正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凝视着眼前的六岁孩童。
他的眼神里没有轻蔑,只有一种源自顶尖匠人的纯粹好奇。
那只凤凰风筝的精妙,已经超出了寻常巧匠的范畴,触及到了“道”的层面。
“孩子,你师伯……”
杨兴国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他想问的,远不止一个名字。
他想知道,是何方神圣,能教出如此惊才绝艳的传人。
林修心中早已推演过无数遍。
面对这种真正的大师,任何谎言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唯有展露出超越时代的见识,才能彻底镇住对方,将“神秘师伯”这个人设,牢牢地钉死。
他仰起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眼神却深邃得不像个孩子。
他轻轻摇了头。
“杨爷爷,我师伯远在天津,行踪不定,恐怕没法给您引荐。”
杨兴国眼中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失望。
这种高人,大多性情古怪,避世索居。
“不过,”林修话锋一转,小小的身子站得笔直,双手背在身后,活脱脱一个指点江山的小大人,“师伯常跟我说一些道理,我可以讲给您听听。”
“哦?”
杨兴国身体微微前倾,兴趣被彻底勾了起来。
他倒要看看,这位“高人”的道理,究竟高在何处。
“你说说看。”
林修清了清嗓子,整个人的气场陡然一变。
周遭的嘈杂似乎都已远去,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杨兴国的耳中,带着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与厚重。
“我师伯说,世人皆谈‘匠心’,却多流于表面。真正的‘匠心’,并非一朝一夕之功,乃是‘精心’、‘精工’、‘精神’三者合一,缺一不可。”
“三者合一?”
杨兴国咀嚼着这几个字,眉头微蹙,眼神变得专注起来。
“何为‘精心’?”
“‘精心’,在于选材,更在于知材。”
林修伸出一根小小的手指。
“就如这风筝的龙骨,为何要用三年以上的壮年毛竹?因为一年的竹子太嫩,纤维松散;五年的竹子太老,内里渐枯。唯有三至四年的壮年竹,历经三度寒暑,其纤维韧度与弹性达到了顶峰,韧而不脆,轻而有力。这便是知其性。”
“蒙皮的丝绸,需用经纬紧密之双宫茧丝。捻线时,要看天时,晴日干燥,丝线紧实;阴雨潮湿,丝线虚浮。织成布后,迎光而看,光晕均匀无杂色者为上品。此乃察其质。”
杨兴国脸上的那一丝笑意,已经完全收敛。
这些话,从一个六岁孩童嘴里说出来,太过震撼。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经验之谈,而是将材料学,吃到了骨子里的总结。
林修没有停顿,继续说道:
“何为‘精工’?”
“‘精工’,在于结构,更在于顺势。”
“这凤凰的翅膀为何能做出点头之态?外人看是奇巧,内行看是力学。其关键,全在于龙骨主翅与副翅连接处的卯榫结构。”
他用小手比划了一个形状。
“此处的卯榫,并非完全锁死。榫头比卯眼,要预留出一分不到的余地。这一分的余地,便是‘气口’,是‘活眼’。风力从下方灌入,推动副翅上扬,带动头部下点。风力一歇,竹骨自身的弹力又让其复位。此乃借风之力,顺势而为。若无这一分余地,便是死物;有了这一分余地,它便有了呼吸。”
杨兴国的呼吸,微微一滞。
“借风之力,顺势而为……”
他喃喃自语,脑海中瞬间闪过自己无数次在车床上加工零件的场景。
切削的力道,刀具的角度,材料的反馈……那不也是一种“顺势而为”吗?
他感觉自己多年来那层看不见的瓶颈,似乎被这句话捅破了一个小孔。
“那……‘精神’呢?”
他追问道,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急切。
林修顿了顿,抬起头,黑亮的眼眸中,仿佛有星光在闪烁。
“至于‘精神’,则是将自己的魂,注入到作品之中。”
“当您在打磨一个零件时,心中想的,不是它的尺寸,不是它的公差,而是它将来运转时的姿态,是它承受的每一次冲击,是它发出的每一声轰鸣。”
“您的喜怒,您的专注,您的意志,都会通过您的双手,通过冰冷的工具,传递到那块金属之中。”
“当作品完成的那一刻,它便不再是死物。”
“它承载了您的精神,您的气血,它活了!”
“让死物,变成活物!”
最后六个字,如同一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杨兴国的心坎上!
轰!
这位纵横工厂数十载,受无数人敬仰的八级钳工,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
从材料学,到结构力学,再到近乎唯心的哲学层面。
层层递进,环环相扣。
这些道理,他一辈子都在摸索,却始终隔着一层窗户纸,朦朦胧胧,无法言说。
今天,竟被一个六岁的孩子,如此清晰、如此透彻地一语道破!
他额头上,不知不
觉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这不是热的,是惊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背着小手,一脸淡然的林修,心中的震撼已经无法用言语形容。
这小子……不,这位小先生……
他简直就是个妖孽!
杨兴国被彻底镇住了。
他下意识地,从自己随身携带的、磨得发亮的牛皮工具包里,摸索着。
他的手有些发颤。
最终,他拿出了一个用黄铜精心打磨的零件模型。
这是他闲暇时,为了攻克一个技术难题做的样品,巴掌大小,却耗费了他无数心血。
只是,这件作品上,有几分无法解决的瑕疵。
他将这个还有些温热的铜制零件,郑重地递到林修面前。
他抱着最后一丝考验,或者说,是求教的心态,声音都有些干涩。
“那……小师傅,你帮我看看,我这个小玩意儿,还有什么可以改进的地方?”
他的姿态,已经近乎谦卑。
林修只扫了一眼。
那一眼,仿佛X光,瞬间洞穿了零件的本质。
他的小手伸出,白嫩的指尖,精准地点在了零件一个毫不起眼的转角处。
“杨爷爷,您这零件的问题,不在工艺,在认知。”
“它的问题,在于应力不均。”
杨兴国瞳孔猛地一缩!
“这个转角的弧度太小,接近于一个直角。当它在设备中高速运转,承受离心力时,所有的应力都会野蛮地集中于此。”
林修的声音冰冷而精准,像一把手术刀,剖析着病灶。
“应力过度集中,就会造成此处的金属晶格错位,产生肉眼不可见的微小裂痕。这就是金属疲劳。”
“其结果,就是大大缩短了它的使用寿命。或许在您看来,它还能用很久,但在极限工况下,它随时可能崩断。”
“若是将此处,改为一个渐变的、由小到大的复合圆角,让应力能够顺着曲线平滑地传导、分散到整个结构上,问题便可迎刃而解。”
杨老闻言,整个人僵在了当场。
手中的工具包“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完全没有察觉。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整整半个月!
他请教了厂里好几个顶尖的工程师,他们用各种仪器测量,用各种公式计算,最终都只能得出一个“数据异常”的模糊结论,却找不出根本原因!
而现在,这个天大的难题,竟然被一个六岁的孩子,只用一眼,就一语道破!
并且,给出了完美得让他拍案叫绝的解决方案!
什么叫大道至简!
什么叫一针见血!
他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个“熊孩子”,心中再也没有半分怀疑。
剩下的,只有无尽的敬佩。
以及,深入骨髓的骇然!
这孩子的背后,必有神人!
绝对是那种已经超脱了“匠”,达到了“宗师”之境的盖世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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