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句看似不经意的敲打,效果立竿见影。如同在喧嚣的池塘里投下了一块定石,涟漪虽未完全平息,但至少表面恢复了暂时的宁静。再没有延禧宫、启祥宫或翊坤宫的人来“请”楚言去赏画、看棋、品花了。
楚言终于得以喘口气,重新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她的本职工作——扫炕,以及应对皇帝陛下突如其来的“御前问答”之中。
日子仿佛又回到了那种微妙的平衡状态。只是,经历了后宫娘娘们的轮番“关照”后,楚言的心态悄然发生了变化。面对玄烨时,那份纯粹的恐惧之下,似乎掺杂了一丝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明晰的依赖感——至少,这位最大的“麻烦源”,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了她免受其他麻烦侵扰的“保护伞”。
这日午后,天色有些阴沉,飘着细密的雨丝。楚言刚将龙榻收拾妥当,退出来时,正遇见梁九功指挥着小太监们往懋勤殿里搬几个箱子。
“梁总管。”楚言连忙避让到一旁,垂首行礼。
梁九功看了她一眼,似是随口道:“楚言啊,你来得正好。这儿有几箱是广东刚送来的贡品,多是些洋人那儿的稀罕玩意儿,杂七杂八的。陛下让先整理造册,你眼力还行,帮着一起归置归置,看看都是些什么东西,别混了。”
“嗻。”楚言应下。这差事如今对她来说已是家常便饭。
她跟着进了懋勤殿的侧间,那里已经摆开了几个打开的箱子。里面果然是些“稀罕玩意儿”:有镶嵌着彩色玻璃的自鸣钟,有雕刻繁复的西洋银器,有望远镜,还有各种她叫不出名字的机械小玩意,甚至有一箱是各种颜色的玻璃瓶罐,装着疑似香料或药物的东西。
楚言和另外两个小太监一起,开始小心地将物品取出,擦拭灰尘,登记在册。她负责辨认和描述,一个小太监记录,另一个负责摆放。
工作琐碎,但楚言却渐渐沉浸进去。这些来自异域的物件,带着与紫禁城截然不同的气息,勾起了她一丝属于现代的、遥远而模糊的乡愁。她拿起一个黄铜制成的、结构精巧的星象仪,下意识地拨弄了一下,看着上面刻画的星座图案微微出神。
“这是什么?”记录的小太监好奇地问。
“这……好像是用来看星辰位置的。”楚言解释道,手指轻轻划过冰凉的金属表面,“转动它,可以模拟不同时节天上的星图。”
“洋人还信这个?”小太监啧啧称奇。
楚言笑了笑,没再多说,继续整理。她又拿起一个密封的玻璃瓶,里面是一种淡黄色的粘稠液体,瓶身上贴着标签,写的是西洋文字。她凑近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奇异的香气。
“这像是……花露水?或者某种精油?”她不太确定地猜测着,将其归类到“香料杂物”一类。
不知不觉,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雨也下得大了,哗啦啦地敲打着琉璃瓦。殿内早已点起了灯烛,晕黄的光线笼罩着堆积的贡品和忙碌的几人。
“差不多了,剩下的明儿再弄吧。”梁九功进来看了看说道,“你们都辛苦了,先去用晚膳。”
“嗻。”几人应了,收拾好东西,退了出去。
楚言也松了口气,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准备回住处。刚走出侧间,却见玄烨不知何时已经坐在了正殿的书案后,正就着烛光批阅奏章。殿内静悄悄的,只有雨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她不敢打扰,低着头,放轻脚步,想悄悄从旁边溜出去。
“站住。”
低沉的声音响起,楚言的脚步瞬间定住。她心里哀叹一声,转身跪下:“奴婢参见皇上。”
玄烨放下朱笔,揉了揉眉心,似乎有些疲惫。他抬眼看向跪在灯影里的楚言,问道:“那些洋人的东西,都整理得如何了?”
“回皇上,大致清点了一遍,已登记造册,明日可呈御览。”楚言恭敬回答。
“嗯。”玄烨应了一声,目光却并未移开,反而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烛光下,她低眉顺眼地跪在那里,身形比前些日子更显纤细,脸颊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在偶尔抬起时,却透着一股不同于寻常宫女的沉静和灵秀。
他想起之前她应对各方试探时的惶恐,以及在他面前那些时而笨拙、时而机敏的回答。这个小小的扫炕宫女,就像一本看似简单、却总能在不经意间翻出新奇一页的书。
“起来吧。”玄烨的声音比平日似乎缓和了些许,“外面雨大,用了晚膳再回去。”
楚言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皇帝留她用晚膳?这……这不合规矩吧?
“奴婢……奴婢不敢……”她下意识地拒绝。
“朕赐的,有何不敢?”玄烨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梁九功,传膳吧,简单些。让她在外间用。”
“嗻。”梁九功应声而去,经过楚言身边时,眼神复杂地看了她一眼。
楚言整个人都懵了,机械地谢了恩,跟着小太监来到懋勤殿的外间。那里已经摆好了一张小桌,桌上放着几碟精致的菜肴和一碗米饭,比起宫女们寻常的伙食,不知好了多少倍。
她坐在桌前,看着眼前的饭菜,却毫无食欲,只觉得如坐针毡。皇帝就在一帘之隔的内殿,她在这里吃饭?这算怎么回事?
但皇命难违,她只能拿起筷子,小口小口地勉强吃着。耳朵却竖得老高,听着内殿的动静。
内殿里,玄烨似乎也在用膳,偶尔能听到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梁九功低低的禀报声。
雨声淅沥,殿内烛火摇曳,气氛有一种诡异的宁静。
用过膳,楚言再次谢恩,准备告退。玄烨却道:“雨还未停,且候着吧。”
于是,楚言只能继续在外间干坐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夜越来越深。她开始有些不安,这么晚还不回去,云妞该担心了。而且,孤男寡女(虽然隔着房间和太监)共处一殿到深夜,传出去……
她不敢再想下去。
内殿,玄烨处理完了手头的奏章,似乎并无就寝的意思。他起身踱步到窗前,看着窗外漆黑的雨夜,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外间:“哈宜呼。”
“奴婢在。”楚言赶紧应声。
“你过来。”
楚言的心猛地一跳,硬着头皮,掀开帘子,走进内殿。只见玄烨负手立在窗前,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
“朕方才批阅奏章,见到河南又报旱情。”玄烨没有回头,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凝重,“百姓生计维艰,朕心难安。你说,这天道,究竟是无常,还是警示?”
又是一个宏大而危险的问题。楚言心里发苦,今晚的皇帝似乎格外……有谈兴?而且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她斟酌着,小心翼翼地回道:“陛下勤政爱民,夙夜忧劳,上天必能感念。旱涝之灾,自古有之,或是天地运行之常理。陛下已竭力赈济,督促地方兴修水利,此乃应对之道。奴婢相信,在陛下治理下,灾情定能缓解,百姓终得安乐。”
这番话,算是标准的安慰模板,无功无过。
玄烨却似乎并不满意,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看向她:“朕要听的不是这些套话。朕问你,若你是我,面对此情此景,当如何自处?难道只能坐等天时,或是徒劳忧心?”
他的目光灼灼,带着一种迫人的压力,仿佛要将她看穿。
楚言被问得哑口无言,心跳如鼓。她怎么可能“是”皇帝?这问题简直刁钻至极!说深了是僭越,说浅了是敷衍。
看着她慌乱无措的样子,玄烨眼底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烦躁。他今日心情确实不佳,政务繁杂,天灾人祸,桩桩件件压在心口,此刻竟想从这个看似有几分不同的小宫女这里,听到一点不一样的、哪怕是荒谬的声音,也好过那些千篇一律的奏对。
他向前逼近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强烈的压迫感:“说话。你平日那些‘蒙’来的见识呢?嗯?”
龙涎香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楚言吓得连连后退,后背抵住了冰冷的书架,退无可退。
“奴婢……奴婢……”她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委屈涌上心头。她只是个扫炕的,为什么要承受这些?为什么偏偏是她?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在她眼眶里打转。她拼命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哭出来。
玄烨看着她这副泫然欲泣、楚楚可怜的模样,心中的烦躁奇异地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的情绪。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触到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来。
烛光下,她眼中的泪光清晰可见,长睫濡湿,微微颤抖,像受惊的蝶翼。
“怕朕?”他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蛊惑般的沙哑。
楚言浑身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下巴上冰凉的触感,和他近在咫尺的、深邃得如同漩涡的眼眸,让她神魂俱震。
“朕……朕……”她语无伦次,眼泪终于滑落下来。
就在这时,梁九功端着一碗刚煎好的安神茶,低着头走进来,看到眼前这一幕,脚步瞬间顿住,进退两难。
玄烨收回手,神色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失控从未发生过。他淡淡道:“放下吧。”
“嗻。”梁九功将茶碗轻轻放在书案上,目不斜视地迅速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殿门。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气氛却变得更加暧昧和诡异。
楚言赶紧用手背擦掉眼泪,心脏狂跳得几乎要挣脱胸腔。刚才那一刻,她清晰地感受到了皇帝身上散发出的、属于男性的侵略性和危险气息。
玄烨走到书案前,端起那碗安神茶,却没有喝,只是用碗盖轻轻拨弄着浮叶。沉默了片刻,他忽然道:“今晚,你就留在这里。”
楚言只觉得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留在这里?留在懋勤殿?这……这意味着什么?!
“皇上!”她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奴婢……奴婢卑贱之躯,万万不敢玷污圣驾!求皇上开恩!求皇上让奴婢回去吧!”
玄烨看着她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样子,眉头微蹙。他并非急色之人,方才那一瞬间的冲动已然过去。留下她,与其说是欲望,不如说是一种……连他自己也未曾深思的、想要将这份特别的“鲜活”留在身边的念头。
或者说,是对这沉闷雨夜和繁重政务的一种无声反抗。
“朕的话,不说第二遍。”他的语气不容置疑,带着帝王特有的威严,“梁九功会安排。”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走向内殿的暖阁。
楚言瘫软在地,浑身冰凉,如坠冰窟。完了……终究还是逃不过吗?
不知过了多久,梁九功悄悄进来,看着面如死灰的楚言,叹了口气,低声道:“松佳姑娘,跟咱家来吧。”
他引着楚言,走到了懋勤殿后方一间极少使用的、布置精致的暖阁。这里显然是供皇帝临时歇息之用。
“姑娘,今晚就在此安歇吧。”梁九功的语气带着一丝怜悯,又带着一丝告诫,“陛下既已开口,便是恩典。你好生歇着,莫要再哭了,仔细伤了眼睛。”
恩典?楚言只想苦笑。这算什么恩典?这分明是……是……
她已无力思考。
梁九功留下两个小宫女在门外伺候,便退了出去。
暖阁内,红烛高燃,锦被软枕,熏香袅袅,一切都奢华而舒适,却让楚言感到无比的窒息和恐惧。
她蜷缩在床角,听着窗外似乎永无止境的雨声,眼泪无声地流淌。她知道,今晚过后,一切都将不同。她再也回不去那个只想着安稳扫炕的小宫女了。
命运的齿轮,在这一夜,被一场雨和皇帝莫测的心绪,彻底推向了不可预知的方向。
而此刻,暖阁之外,玄烨站在窗前,望着漆黑的雨夜,手中那碗安神茶早已冰凉。他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迷茫和……隐隐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