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钰的怒吼在屋内回荡,每一个字都带着积压多年的怨气,像锋利的刀子,扎在郭骁心上。他喘着粗气,通红的双眼死死盯着郭骁,见对方始终不回答“如何认出自己”的问题,便又往前迈了一步,语气里满是质问:“你还没说,到底是怎么认出我的?”
郭骁缓缓睁开眼,黯淡的眸子里闪过一丝疲惫,还有几分难以言说的沉重。他沉默了片刻,才低声开口,声音比刚才更显沙哑:“你进郭府时,李伯通秉了你的名字‘郭钰’。阿慈一听,就觉得不对劲,立马跑来找我。”
他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藤椅扶手,像是在回忆那段不愿提及的过往:“这些年,我们不是没找过你。可战乱、灾荒,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人,打听不到半点消息。后来…后来官府那边传来消息,说你可能已经不在了,我们才渐渐断了念想,以为你早就死了。”
“以为我死了?”
郭钰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突然笑了起来,可眼底却满是冰冷的泪水:“既然以为我死了,为什么听到‘郭钰’两个字,就觉得是我?”
郭骁没有反驳,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飘向窗外,像是穿透了斑驳的窗纸,看到了多年前的场景。他没有回答郭钰的质问,反而话锋一转,语气放得极柔:“两个小姑娘叫什么名字?”
郭钰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突然转移话题。看着郭骁眼中难以掩饰的期盼,他攥紧的拳头缓缓松开,胸口的怒火也渐渐平息了些,只是声音依旧带着几分冷淡:“一个叫郭碧,碧绿的碧;一个叫郭凝,凝神的凝。”
“郭碧…郭凝……”
郭骁低声重复着这两个名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浅的笑意,眼中也终于有了一丝光亮,“真是好名字啊!”
他的目光重新落回郭钰身上,语气里带着几分怀念,还有深深的悔恨:“其实当年你走后,我当天晚上就后悔了。不该逼你放弃求学,更不该说断绝父子关系的狠话。”
郭钰的身子微微一僵,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打断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第二天一早,我就让李伯出去寻你。”
郭骁的声音带着几分颤抖,像是在回忆那些焦急的日子:“李伯在颍阴城里跑了一整天,问遍了所有客栈、茶馆,都没见到你的踪影。我心里还存着盼头,觉得你只是一时赌气,说不定过几天就回来了。”
“可等了三天,还是没你的消息。”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沉重:“我实在忍不住,跑去衙门报了官。县令说会全力搜寻,派了好几个衙役,加上府里的家丁,一起在颍阴周边找。可找了三四天,还是什么都没找到。”
说到这里,郭骁的声音突然哽咽了,他抬手擦了擦眼角,才继续说道:“直到第七天,官府传来消息,说有人在城外的河岸边,发现了一具少年尸体。那尸体…被火烧过,面部烧得面目全非,又被水泡得浮肿,根本认不出是谁。可衙役说,那尸体穿的衣服、身高、体态,都跟你走的时候一模一样。”
他的声音里满是痛苦:“我当时就懵了,跑去河边看。虽然看不清脸,可看到那衣服…我一眼就认出来,是你离家时穿的那件青布衫。我以为…我以为你真的没了,当场就晕了过去。后来还是阿慈把我扶回来的,从那以后,我这腿…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郭骁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最后几个字几乎细不可闻。他说完,便疲惫地靠在藤椅上,胸口微微起伏,显然是回忆这段往事耗尽了力气。
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不远处桌案上的青瓷水壶上,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方才说了这么多话,喉咙早已发干。他尝试着伸出手,想去够那水壶,可刚抬起胳膊,就牵扯到腿上的旧疾,眉头瞬间皱起,倒吸一口凉气,手又无力地垂了下去。
藤椅与桌案不过几步距离,可对双腿残疾的郭骁来说,却像隔着一道鸿沟。他又试了一次,身子微微前倾,手臂绷得笔直,指尖离水壶还有半尺远,却再也无法往前一寸,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水壶,眼神里满是无奈。
郭钰站在一旁,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终究抵不过血脉里的恻隐。
他沉默着上前一步,伸手拿起桌案上的水壶。水壶是温的,显然是有人特意准备好的。郭钰拧开壶盖,往旁边的粗瓷碗里倒了半碗温水,端着碗走到藤椅旁,递到郭骁面前。
郭骁愣了愣,显然没料到他会主动帮忙。他抬起头,看向郭钰,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难以掩饰的暖意。他没有立刻接碗,只是怔怔地看了郭钰片刻,才缓缓伸出手,颤抖着接过那碗水。
“多谢……”
郭骁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捧着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温水滑过干涩的喉咙,让他舒服地叹了口气。
“我醒来的时候,就躺在这间屋子里。”
郭骁的声音渐渐恢复了些力气,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沉重:“你慈叔、李伯他们都围在床边,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你慈叔跟我说,我是因为气血攻心,加上之前在河边受了风寒,下肢的经脉已经坏死,这辈子…都站不起来了。”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苦涩的笑:“当时我听完,心里竟没什么波澜。瘫不瘫痪的,好像都不重要了,我连自己的儿子都没了,还在乎能不能走路吗?我只抓着你慈叔的手,让他去查那具尸体,我说那肯定不是你,肯定是官府认错了。”
郭钰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攥着衣角,听到这里,呼吸不由得放轻了些。他能想象到父亲当时的绝望,也能感受到那份不愿相信的执拗。
“从那以后,我就让李伯推着轮椅,每天往返县衙。”
郭骁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固执:“我跟县令说,要亲自验尸,要确认那具尸体到底是不是你。可县令说尸体已经下葬,而且烧得面目全非,根本无从辨认。我不依,天天去县衙门口等,有时候一等就是一整天,直到天黑才肯回来。”
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像是又回到了那段焦灼的日子:“你慈叔劝我放弃,说再这样下去,我的身子会垮掉。可我怎么能放弃?那是我的儿子啊!我总觉得,只要我再坚持几天,就能等到你的消息,就能证明那具尸体不是你。可到最后,还是什么结果都没有。”
“后来,我就跟你慈叔说,把家主之位传给他。”
郭骁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几分自嘲:“我一个瘫痪在床的人,连自己的儿子都护不住,怎么还能当郭家的家主?倒不如把位置让给你慈叔,让他好好照顾郭家。”
他抬头看向郭钰,眼中满是愧疚:“我还让李伯对外传出消息,说我因为丧子心痛,一病不起,最后不幸过世了。我把自己关在这座小楼上,不跟外界接触,每天只让李伯送来饭菜。这十几年来,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座小楼一步,我怕看到外面的人,怕他们问起我的儿子,更怕…怕听到关于你的坏消息。”
郭骁讲完当年的事,张了张嘴,又闭了嘴,最后还是开口问了一遍最开始的问题:“这十几年来你过得好吗?”
郭钰猛地抬起头,眼中的心疼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疏离。他看着郭骁满是期盼的眼神,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笑,语气里满是冷漠:“用不着你管。”
郭钰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就往门外走。走到门口时,他似乎还觉得不够解气,猛地抬手,“砰”的一声巨响,房门被狠狠摔上,震得窗棂上的积灰簌簌落下,屋内的檀香也仿佛被这股力道搅得翻涌起来。郭骁却像是没听见这刺耳的声响,也没在意那颤动的窗纸,只是怔怔地看着紧闭的房门,方才因郭钰冷漠话语而黯淡的眼神,竟缓缓亮了起来。
“呵呵…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郭骁低声呢喃着,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浅却真实的笑意,眼角的泪水还没干,却早已没了之前的绝望,只剩下满满的慰藉。他靠在藤椅上,胸口的起伏渐渐平稳,之前因回忆往事而紧绷的身体,也彻底放松下来。
方才郭钰摔门的力道有多狠,他心里的暖意就有多浓。十几年了,他无数次在梦里见到儿子,有时是年少时求学的模样,有时是被大火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每一次都让他从梦中惊醒,彻夜难眠。可现在,儿子就站在他面前,会跟他生气,会跟他吵架,会用最冷漠的语气说“用不着你管”,这些都不是梦,是真实存在的。
他抬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指尖触到的湿润,却让他笑得更欣慰:“脾气还是这么倔,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窗外的阳光渐渐西斜,透过窗纸洒在郭骁身上,给他苍白的脸庞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屋内的哽咽声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郭骁偶尔的轻笑声,还有他低声念叨郭钰名字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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