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汉铭千古传 > 第二十四章 救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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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郭钰摔门而出后,一路跌跌撞撞地往客栈走。街上的灯笼早已点亮,昏黄的光透过纸罩洒在石板路上,却照不进他此刻混乱的内心。方才在小楼里,父亲郭骁的话语、那瘫痪的双腿、眼中的愧疚与期盼,还有自己那句冰冷的“用不着你管”,像无数根线,在他脑子里缠成一团,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推开客栈房门时,郭钰的脚步还有些虚浮。屋内烛火通明,张衡正坐在桌旁,手里拿着一卷医书,却显然没有心思翻看,见郭钰进来,他立刻放下书卷起身,目光落在郭钰苍白的脸上,眉头瞬间皱起。

“宝宁,你可算回来了。”

张衡走上前,语气里满是担忧:“你这神色…找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了吗?”

郭钰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才缓缓抬起头,眼底满是血丝,往日里的从容早已消失不见,只剩下深深的疲惫与迷茫。他苦笑一声,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答案?我倒宁愿没找到答案。”

他走到桌旁坐下,双手撑着额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痛苦:“兄长,你知道吗?那年我离家后,四处漂泊,饿过肚子,受过冻,还差点被乱兵抓去。我一直以为,是他们嫌我不听话,把我遗弃了。后来幸得师尊收留,他教我读书,教我道法,待我如同己出,我当时就发誓,此生再也不认那生父,恩师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这是郭钰第一次在他人面前,清晰地提及“父亲”二字,每一个字都带着过往的伤痕。他双手抱头,肩膀微微颤抖:“可今日我才知道,他们根本没弃我。我走后,父亲当天就后悔了,派李伯找我,还去衙门报官;我‘死’后,他气血攻心瘫了腿,传了家主之位,把自己关在小楼里十几年,对外谎称过世…我坚持了十几年的信念,一下子就塌了。”

“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郭钰的声音里满是迷茫:“认他?可我心里那道坎过不去,那些年的苦,不是一句‘后悔’就能抵消的。不认?可他是我生父,他为我受了这么多苦…我真的迷茫了。”

张衡看着他崩溃的模样,心里满是不忍。他从未见过如此脆弱的郭钰,往日里的他,总是冷静沉稳,像一座可靠的山。张衡走到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温言道:“宝宁,别逼自己太紧。十几年的隔阂,哪能一下子就解开?你若实在迷茫,不如多去跟郭骁聊聊,把你这些年的委屈、思念都跟他说说。也可以带着碧儿和凝儿去见见他,孩子们的存在,或许能让你找到方向。”

郭钰抬起头,眼中满是疲惫,却还是点了点头:“我知道兄长是为我好,我…我会试试的。”

夜色渐深,客栈里渐渐安静下来。郭钰回到自己的房间,从行囊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本泛黄的书卷,正是张道陵传给她的《老子想尔注》。他坐在床边,轻轻抚摸着书卷的封面,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师尊,弟子现在好迷茫。您教我‘道法自然’,可面对生父的愧疚与自己的委屈,我实在不知道该如何抉择,您能告诉我,我当如何是好吗?”

话音刚落,原本平静的《老子想尔注》突然微微闪烁起柔和的微光,那光芒温暖而柔和,像极了张道陵当年看向他的眼神。微光缓缓笼罩住郭钰,他只觉得一股暖意从书卷传入体内,原本混乱的心渐渐平静下来,眼皮也越来越沉重。

他抱着书卷,缓缓靠在床头,沉沉睡去。在梦中,他仿佛又见到了张道陵,师父只是温和地看着他,没有说话,却让他心里的迷茫消散了大半,或许,答案从来都不在别人口中,而在自己的心里。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郭钰和《老子想尔注》上,书卷的微光渐渐褪去,只留下一室宁静。

自郭嘉醒后,张鲁便成了郭府的常客。有时是提着张衡配的调理寒疾的汤药,有时是揣着新改良的棋谱,更多时候,他会特意拉上郭碧和郭凝,说是“带妹妹们来跟奉孝哥哥学习”,实则是揣着小心思,想让两个活泼的小姑娘,慢慢暖热郭府冷清的氛围,也悄悄拉近郭钰与郭家的距离。

第一次带郭碧、郭凝来郭府时,郭慈正陪着刚能下床的郭嘉在庭院里晒太阳。郭嘉穿着宽松的素色衣衫,脸色虽还有些苍白,眼神却已恢复往日的清亮。见张鲁带着两个小姑娘走来,郭慈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眼中泛起温和的笑意。

“这便是宝宁的两个女儿吧?”

郭慈走上前,目光落在郭碧、郭凝身上,越看越觉得亲切,郭碧眉眼间像极了年少时的郭钰,透着一股机灵劲儿;郭凝则更显文静,小手紧紧攥着郭碧的衣角,却好奇地睁着大眼睛打量四周。

“是呀郭叔公,这是郭碧,这是郭凝。”

张鲁笑着推了推郭碧:“碧儿、凝儿,快见过郭叔公和奉孝哥哥。”

郭碧立马脆生生地行礼:“见过郭叔公,见过奉孝哥哥!我叫郭碧,这是我妹妹郭凝!”

说着还拉了拉身边的郭凝,郭凝也小声跟着道了句:“见过郭叔公,奉孝哥哥。”

郭嘉看着眼前两个可爱的小姑娘,原本略带疲惫的脸上也露出笑容,从口袋里摸出两颗用红线串着的桃木小挂件,递了过去:“初次见面,没什么好送的,这是我自己刻的平安符,你们拿着玩。”

郭碧眼睛一亮,接过平安符翻来覆去地看,兴奋地说:“谢谢奉孝哥哥!这个好漂亮!”

郭凝也轻轻接过,小声说了句“谢谢”,把平安符小心翼翼地攥在手里。

看着小姑娘们活泼的模样,郭慈和郭嘉都被感染,庭院里许久没有这般热闹的笑声。郭慈拉着郭碧问东问西,从喜欢的点心到读过的书,郭碧都叽叽喳喳地答着;郭嘉则跟郭凝聊起了草药,没想到文静的郭凝竟对草药颇有兴趣,听得格外认真。

待气氛热络起来,张鲁才趁机提议:“郭叔公,奉孝,我们去看看郭骁叔公吧?碧儿和凝儿也想给郭骁叔公问个好。”

郭慈愣了愣,随即明白了张鲁的心思,笑着点头:“好,我带你们去。”

一行人往小楼走去,郭碧还在好奇地问“郭骁老先生是谁呀”,张鲁悄悄跟她解释“是你们的爷爷”,郭碧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到了小楼门口,李伯早已等候在那里,见他们带着两个小姑娘来,连忙打开门。郭骁正坐在藤椅上翻书,听到动静抬头,看到郭碧、郭凝时,手中的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这是……”

郭骁的声音带着颤抖,目光死死盯着两个小姑娘,眼眶瞬间红了。

“爷爷好!”

郭碧率先反应过来,按照张鲁教的,拉着郭凝行了个礼。

郭骁看着眼前与郭钰儿时模样相似的孙女,手指微微颤抖,想说什么,却激动得发不出声音。郭凝见他这般模样,小声问:“爷爷,您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呀?”

这一声“爷爷”,像暖流般淌过郭骁的心。他连忙擦了擦眼角,笑着招手:“没事,爷爷没事…快过来,让爷爷看看。”

郭碧拉着郭凝走到藤椅旁,郭骁仔细看着她们的眉眼,越看越觉得亲切,还从抽屉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蜜饯,分给两个小姑娘:“快尝尝,这是爷爷让李伯特意买的。”

张鲁站在一旁,看着这温馨的场景,悄悄松了口气。他知道,郭钰肯定会知晓此事,却没想到,当郭碧、郭凝回去兴奋地跟郭钰说起“爷爷给的蜜饯真甜”时,郭钰只是愣了愣,随即摸了摸她们的头,没有多说什么,没有阻拦,便是他此刻最柔软的态度。

往后的日子,张鲁依旧常带郭碧、郭凝去郭府。有时郭钰会站在客栈门口,看着她们蹦蹦跳跳地跟着张鲁远去,眼神里虽还有复杂,却渐渐多了几分暖意。他知道,那道横在他与父亲之间的坎,或许正被孩子们的笑声,一点点填平。

与此同时,驿馆的房间里,郭钰正独自坐在烛火旁,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的木纹。窗外的夜色渐浓,偶尔传来几声虫鸣,却更显屋内的寂静,也让那些被他刻意尘封的过往,越发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想起当年初到天师府时的模样,衣衫褴褛,面带惶恐,连抬头看张道陵的勇气都没有。是师尊伸手将他扶起,说“既入我门,便是我子”,给了他一个真正的家。

从那以后,他便像抓住救命稻草般,一头扎进书海与道法中。白日里,他跟着师尊学习,钻研阴阳五行;夜晚挑灯夜读,研习兵法谋略,连手指被油灯烫伤都浑然不觉。他拼命想让自己变得强大,想彻底遗忘那个曾让他受尽委屈的郭家,想让“郭钰”这个名字,只属于天师府的弟子,而非颍川郭家的“弃子”。

后来他长大成人,师尊为他做主,迎娶了温柔贤淑的李氏。记得李氏进门那天,穿着红嫁衣,眉眼弯弯地看着他,说“往后我便是你的家人”。

再后来,郭碧、郭凝相继出生,第一次抱过襁褓中的女儿时,他的手都在抖,他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家,有了不会抛弃他的亲人。

这些年,他陪着女儿们学说话、学走路,听郭碧叽叽喳喳地讲学堂里的趣事,看郭凝安安静静地临摹字帖,日子平淡却满是暖意。他曾无数次告诉自己,这辈子有师尊、有妻女便足够了,郭家的过往,早已是过眼云烟。

可命运偏要跟他开个玩笑。若不是为了陪兄长前往沛国,若不是恰巧路过颍阴,若不是郭嘉突然发病,他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踏足这片土地,不会再与郭家有任何牵连。

这几天每当夜幕降临,那些被他压在心底的儿时记忆,总会不由自主地冒出来。他想起小时候在郭家庭院里,跟着郭慈学认字,郭慈总爱摸他的头,说“宝宁将来定是个有出息的”;

还想起父亲郭骁,虽严厉,却总在他睡前,悄悄把蜜饯放在他枕头下…那些无忧无虑的日子,曾被他视作“虚假的温暖”,可如今想来,却带着令人鼻酸的真切。

他抬手端起桌上的凉茶,一口饮尽,冰凉的茶水却浇不灭心底翻涌的情绪。这些天,看着郭碧、郭凝从郭府回来时兴奋的模样,听着她们念叨“爷爷的蜜饯真甜”“奉孝哥哥教我认草药了”,他心里那道坚硬的防线,正一点点松动。

他开始意识到,当年的伤害或许是真的,可父亲的悔恨、家人的牵挂,也并非虚假。不管他曾多努力地想遗忘,“郭”这个姓氏,早已刻进了他的骨血里;那个曾让他受伤的家,也始终是他潜意识里的归宿。

烛火摇曳,映着郭钰复杂的神情。他从行囊里取出那本《老子想尔注》,指尖拂过泛黄的书页,仿佛又听到师尊温和的声音。他轻声呢喃:“师尊,弟子好像懂了,道法自然,或许也包括接纳不完美的过往,包括找回真正的归宿……”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洒在书页上,泛起淡淡的光晕。郭钰合上书,目光望向驿馆外郭府的方向,眼神里的迷茫渐渐褪去,多了几分坚定,或许,他该试着回去看看,看看那个等了他十几年的父亲,看看那个始终未曾放弃他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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