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河是朔国最南,平地最多的地方。汾阳位处朔国边境线,受管辖于金河,身后依托紫岳山,东边涌动着金女河,丘陵地带居多,天气更加接近中原,算得上冬眠的最佳之地了。
九少主命人把我直接送回汾阳,他则要留在金河,在五少主府用了晚膳再回来。马车停的时候,我掀开帘子,看着黑牌匾上“邕毅王府”四个大字愣神,这个府邸,便是我以后的牢笼了吗?
外面有人叫,不好再迟,我搭着仲春的胳膊下了马车,有几个打扮俏丽的娘子领着一众下人向我行着朔国的礼仪。
“奴婢洛仙儿”
“奴婢喜儿”
“见过夫人”两个领头的姑娘,衣衫艳丽,妆容精致,我点点头,她们抬头的那一瞬间我竟有些被惊艳到了,一个笑的山花烂漫,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另一个是朵温柔可人的解语花。我心里啧啧了两声,这两位便是他的小妾吧,确实貌美如花,让人动心。
“老奴见过夫人,给夫人问安”人群中突然对半劈开来,一个面容和蔼的老妇人冲着我行了行礼。
“娟娘,好久不见”看到她出现的那一刻,我的心倏地放下了警戒和不安。
明十年,立春。
我入宫已有小半年,认识的公主也有十之八九,大都有自己的圈子,不爱叫我一起玩儿,说白了是在避嫌,毕竟谁都不愿和一个名声差的人玩儿。阿姐倒是三天两头的往这儿送东西,又不敢大张旗鼓怕驳了官家面子,可又怕我受委屈,所以每次只用小箱子送,除了金银财宝就是锦帛钗环。
眼下,这清闺殿里堆满的,是当下最时兴的衣裙外衫,昂贵的玛瑙宝石。一堆一堆的,气派堪比当今最受宠的婉仪公主,连日日洒扫的侍婢们每次见到也都忍不住惊讶。
我不好拒绝,但每次出门都会低调打扮,从不张扬。清晨,还未鸡鸣。我在草丛里看蚂蚱,上身着禾绿色褙子,胸前却不经意间露出了里面镶满宝石的青色抹胸,系着抹胸的绶玉环下白色褶裙拖在地上,装束清新俏皮。
今日立春,万物启始,一切更新。明国人重春,会在立春之日举办春日宴用来庆贺新生,寓意洗尽昨日铅华,迎接千秋盛时。
春夏给我打着竹伞,另一手抱着食盒,宫中的规矩森严,虽然没什么人为难我,但总有人苛责仲春,所以每次在人前我都不敢帮她拿东西,就像今日这种人多的地方,我俩更害怕。
我装模作样的提着裙摆,假装静静的听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就好像是欣赏云城瘦马咿咿呀呀的开嗓一样,脚下的功夫却是一刻也不得停。
“今天下雨,我以为你不会来了呢”隔着烟雨,对面廊上的娟娘弯着腰,正吃力的把药炉抱到屋子去,到了熟悉地界儿,我便自然的接过伞,叫仲春去帮娟娘。
娟娘是我偶然在官家的后山上面挖山芋的时候认识的,好不容易认识到一个说话很投机的朋友,我很是高兴,三天两头的就聚在一起,可我不是很想见到她的主子,就是那个在太后寿宴上大胆开腔的朔国质子。自打有几次总是碰见之后,我就不敢来的那么勤了。
“这药炉现在还用着吗?离那日都有一月有余,九殿下的身子还没好全吗?”仲春帮着娟娘把药材往回收。
我自顾自地坐在护栏上,拿起一颗小人参放在鼻尖闻了闻,这棵人参一看就是久经年华了,一定很是滋补,竟要靠着这些来养身体,这九殿下也是个可怜人儿啊。
“哪里是这样的,殿下的身子本来就很好,是这么多年被养成这样柔弱的,别看现在很胖,其实都是虚肉”娟娘提起来就来气,可又不好在我们面前多说什么。
安置好了药炉,娟娘拿了一筐春饼,卷煎饼来,仲春跟在后面搬来小桌子,娟娘又拿了春盘过来。
所谓春盘,便是五辛菜,即葱,蒜,韭,芥辛嫩之菜和食之,取迎新之意。立春日食生菜,萝卜乃食补之最,娟娘把醋酸小萝卜摆在正中间,我摘了几朵满天星摆在桌子边角,一桌子菜丰盛雅致,很衬今日景色。
“开宴”我看着满桌子菜,又看了看两人迫不及待的眼神,一脸兴奋的说道。
三人手舞足蹈,吃着卷煎饼,喝着青梅酒,听着雨声,随意的聊着天。酒足饭饱间,我看着两人逗趣拌嘴,也笑得很是开怀。这是我在这深宫里唯一觉得最开心的时候了,其次就是做香料。
“你们倒是快活”
门廊下,宋鹤弈穿着一身织金红袍,头带束发黑木簪,不知为什么?在这样的雨天里,他竟变得鲜活了起来,可那人是宋鹤弈啊?这宫里的人无论是谁笑出来,他都没有值得笑的事情。怎么今日倒一反常态?
少年站在门廊下,十步正拍打落在他肩上的雨滴。
“九爷今天怎么这么早?”娟娘有些吃惊,把最后一口饼塞进嘴里,然后小跑着去迎宋鹤弈。
“嗯,好香啊,做了什么,这么香”娟娘给宋鹤弈解披风,红色的衣衫全然露出来显得宋鹤弈更像是个小孩子了,他眯着眼把鼻子凑到春饼前闻了闻,略带撒娇的语气道。
我觉得我们主仆俩有些尴尬,只想着赶紧走掉算了,便伸手拽了拽仲春,“殿下回来了,妹妹还有事,就先不奉陪了”。
“妹妹既然来了,就多坐会儿吧,这时候下的正紧”宋鹤弈一把拉住了从他身旁经过的我,一双桃花眼映在我的眼里,深情温软,我却有些慌神。
“难道…是怕我?”宋鹤弈的嘴唇突然靠近,他的唇色不同于常人,是赤红色的,湿漉漉的,很是诱人。
“妹妹看什么?”他带着一丝魅惑的声音,三分温柔,七分诱惑,配着他赤红色好像血染过的唇,勾人心神。
我脸微红,咽了咽口水,也不知哪根神经搭错竟说出了那句话“殿下的唇,好像血染过的海棠花”。
“哈哈哈哈哈…哈”宋鹤弈突然笑了起来,这丫头怎么这么可爱。
也不管我胀红的脸,他大手一握紧紧叩住我的手腕就往围栏那儿走,仲春忙跟上去,在后边儿小跑着用手给我遮雨。
“诶,九爷,雨大,小心生寒”娟娘在后面拿起披风想要追出去,头上,千里的伞已经递了过来“娟娘,莫去扰了少主雅致”。
娟娘看着我俩的背影,狠狠咬了口饼,一脸探究…
雨还在下,从最初的水势如虹到现在的丝丝缕缕。
围栏里,我同宋鹤弈一起用饭,娟娘在旁边布菜。我狐疑的看了一眼旁边不明所以的宋鹤弈,心想今日可不能再跟他单独待着了,次次都能被拿住,这厮太会勾引人了,甚至比阿姐更胜一筹。我偷偷瞄了一眼娟娘,手一伸直接把她按下来“坐下,一起吃”。
娟娘看了一眼宋鹤弈,宋鹤弈笑着点了点头。
仲春说我们三人这画面,颇像一家三口,夫妻恩爱,婆媳和睦,温馨和谐。
天知道,我多想逃。我低着头往嘴里扒饭,即便被问话也依旧不敢抬头瞧宋鹤弈,他那双桃花眼无时无刻释放着深情,真怕一不留神就被他勾引了去,那时候我指定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
不过,我也一直想不通,这么肥丢丢的体型为什么每次都能成功让我在看他那张脸的时候自动忽略掉呢?
他也感知到了我的不情愿,竟还有些乐在其中。他眯着眼睛瞧我,小口小口的喝着酒盅里的酒,一杯一杯又一杯,不肯停下。
“妹妹为何不敢瞧我眼睛?”他突然停下,一脸好奇的盯着我。
“咳”这一问差点儿让我把饭吐出来,我半抬头看着他眼下的那颗痣,面不改色心不跳的道“这不是瞧着呢,再说了,为何要一直看你眼睛”。
他懵懂的点了点头,觉得有些道理,便没再多问。
“今日周侍郎在春日宴提词,感念官家仁德,让战士卸甲,战马归田。如今的将士悠然采菊东篱,妻女描眉绾发,邻里乡亲相互推搡着去看谁家新生的儿郎,不再忧愁明日生死,不必害怕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宋鹤弈手里握着酒杯,看着蒙蒙烟雨,肉肉的脸上挂着笑容,看着却很悲伤。
“多好的盛世啊,想我却不曾站在阳光下细细的瞧过它”宋鹤弈自嘲的笑了笑,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我半抬眼,悄悄的看向他,他还是那副懒懒的靠在栏杆儿上的软骨头样,只是不知何时卸下了簪子,滑落下来的青丝如墨般泼洒在织金红袍上。
他也不过还是孩童般心性的少年郎,身之发肤,受于父母。他该是想家想他的父母了吧,所以,才一直望着东南方迟迟不肯回神。
我斗胆地拿起酒壶,往他的酒盅里斟满。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劝慰他,因为我也不是个好运气的。
“我有时候会想,天下人究竟是希望我活还是希望我死呢?”宋鹤弈的眼神还是落在东南方,好像他的面前,就是那一片辽阔无际的草原。
“天下人的想法并不重要”我有些看不过去,凭什么要管他们说的?天下人说我不应该做这样的郡主,说我应该跟姐姐一样乖乖待在家里。天下人还说我命格带煞不配做公主,可我还是该干的都干了,如今也做公主了。虽然我们俩遇到的事不一样,但有一点必须认同,我们不能按别人嘴里的活。
“天下人怎么想,并不重要。自己怎么想才是顶顶重要的,人活一次,干嘛为别人活着,不过须臾几十年,将来死了也不曾有人记挂”
倏尔,我好像反应过来什么一样,一脸慌张的小声道“你不一样,若是被记下来是会被后人议论的。不过,你别怕,顶多就是被人戳着后脊梁骨骂两句,虽然难听但少不掉肉的”。
宋鹤弈忍不住大笑起来,肉肉笑的乱颤,像极了肥硕的海棠花在摇曳花枝。
“今日我吃酒多了,胡言乱语的,让姑娘难堪了”他说话的语调是慵懒磁性的,听到耳朵里去,酥酥麻麻,像是会回音一样,不停的在人耳朵里重复。
我赶忙掩袖,逃也似的吃了个荔枝。“咳,我今日吃这醉鸭也是吃醉了,话说多了,殿下恕罪”我吃的有些猛,嘴里的东西多,两个腮都快忙不过来了。
我回想起来这些种种,心里不停感慨,这缘分,或许真是天修的,从前怎么都想躲掉的孽缘,现在却成了人家的夫人,真是躲不掉啊,躲不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