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舍楼里弥漫着一种独特的混合气味，泡面汤、汗液、晾了一星期也没完全干透的球鞋，还有若有若无的蟑螂粉味儿。
118寝室，光着膀子的、只穿着裤衩的，以各种松散姿态对抗着窗外嗡鸣的蝉和屋里那台嘎吱乱叫、摇头晃脑的老旧风扇。
“操！这鬼天气，南方是他妈的无期徒刑！”老二盘腿坐在他的下铺，嘴里嘶哈着气流，正对着一饭盒红得令人发指的东西发起进攻，鼻尖上沁出密密的汗珠。他是湖南伢子，身材精悍结实，年纪全寝最大，复读三次的经历让他脸上总带着点和年龄不符的拧巴和狠劲。
对面上铺，老四没接话。他穿着件一看就价格不菲的纯棉T恤，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眉头微蹙，正小心地用眼镜布擦拭着他那台崭新锃亮的外星人笔记本屏幕，仿佛上面沾的不是灰，而是什么放射性尘埃。江苏富二代的名头不是白叫的，在这间充斥着二手市场淘来的破桌烂椅的寝室里，他的角落整洁得像个异类。
门口下铺属于老三。他脚臭，但此刻没人计较这个。他正举着个小镜子，精心拨弄着自己额前那几根怎么也不肯服帖的头发，嘴里哼着不成调的RAP，眼神偶尔瞟向窗外——女生宿舍楼的方向。因为大一那出“偷窥女生澡堂未遂”的壮举，他差点被扫地出门，此刻却俨然已是一副“往事如烟”的洒脱。
最里面靠窗的上铺，帘子拉着，悄无声息。那是老五。寝室里最沉默的那个。
“吱呀——”
寝室门被推开，小六回来了。江西老表，感情经历比所有人加起来都丰富，此刻他一脸春风，哼着周杰伦的新歌，头发用发胶抓得一丝不苟，颈侧还有个若隐若现的口红印。“兄弟们，晚上联谊去不去？国交学院新来的妹子，质量超高！”
老二从饭盒里抬起头，辣得嘴唇通红：“联谊？联个卵！老子等下还要去图书馆占座，这回四级不过，辅导员真要提刀来见了。”
“切，没劲。”小六撇撇嘴，目光落到老四那台外星人上，眼睛一亮，“四哥，你这新装备可以啊！玩啥呢？带妹吃鸡？”
老四没抬头，指尖在触控板上滑动了一下，屏幕亮起，幽幽蓝光映在他镜片上。他合上眼镜布，轻轻吸了口气，然后把这台价值不菲的笔记本掉了个个，屏幕朝向所有人。
“这学期，”老四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刻意压住的什么东西，像绷紧的弓弦，“我要用这个，赚够二十万。”
风扇还在嘎吱。
老二咀嚼辣椒的动作停了。
老三拨弄头发的手僵在半空。
小六脸上“情圣”的笑容凝固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块屏幕上。一个粗糙得堪称复古的游戏登录界面，大剌剌地杵着。刀剑交叉的背景土得掉渣，几个闪烁的、仿佛用Windows艺术字做出来的土豪金大字，散发着浓浓的页游风味——
“港城大学专属传奇”。
死寂。
持续了大约三秒。
“噗——”老三第一个没憋住，喷笑出来，“我日！四哥！港城大学专属传奇？你他妈是要笑死我继承我的蚂蚁花呗吗？”
小六捶着床板狂笑：“二十万？四哥，你是打算靠这个赚二十万游戏币吧？还是欢乐豆？”
连一贯苦大仇深的老二都咧开了嘴，被辣椒刺激过的喉咙发出嗬嗬的气音：“老四，你屋里钱多得烧手，不如请我们切顿好的咯？搞咯号路（搞这玩意儿）？”
哄堂大笑几乎要掀翻屋顶。空气里快活的气息弥漫开来，冲散了之前的慵懒和闷热。富二代少爷闲得蛋疼，搞了个土掉渣的私服游戏，还扬言要赚二十万？这无疑是118寝室本年度最好笑的笑话。
老四的脸在屏幕背光后看不真切，但能感觉到他绷紧的下颌线。他没反驳，只是手指在键盘上不自觉地收紧了些。
笑声渐渐平息，变成零星的低笑和窃窃私语。小六凑过去想细看那游戏界面，被老四不动声色地合上了笔记本。
“妈的，渴死了，谁有水？”老二扒拉完最后一口辣椒，嘶哈着舌头问。
没人接话。话题似乎就这么过去了，一个富二代一时兴起的荒唐念头，除了成为未来几天的笑谈，不会留下更多痕迹。老三继续研究他的发型，小六开始翻手机通讯录筛选晚上的联谊对象，老二趿拉着拖鞋去找水杯。
突然，寝室的门被推开，进来的事老零。那台电脑，以及刚才那场关于它的短暂喧哗，似乎与他无关，又似乎无法忽略。老零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麻木，或者说，是一种看透一切的钝感。
“刚才你们说…传奇私服？”
没人回答。气氛有点诡异。
老零也没指望谁回答，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纯粹基于某种本能的技术判断，目光虚虚地落在笔记本外壳上。
“那种毕业设计级别的私服……引擎老化，数据库一堆洞。”
他抬起眼，眼底布满血丝，却透出一种奇异的、属于技术偏执狂的锐光。
“尤其是金币系统。循环任务叠加声望兑换那个模块，卡个BUG，三天。”
他顿了顿，吐出最后三个字。
“就能搞垮。”
寝室内彻底安静下来。风扇的嘎吱声前所未有的刺耳。
老四镜片后的眼睛猛地睁大了，手指下意识地按在了笔记本上，仿佛那不是一个电子产品，而是需要护住的心脏。
“垮你妈个脑壳！”一声粗粝的怒骂炸开。老二把空饭盒往桌上重重一墩，辣椒油溅出几点。他站起身，虽然比老大矮了半个头，但那结实的体格和三次复读磨砺出的戾气丝毫不虚，“哪里来的瘪三就敢唱衰？怕么子？老子吃辣椒长大的还怕他吃米饭的？搞！老四，怕个卵，跟他搞！”
复读失败者的丧气和技术宅的判词，被湖南人的暴烈辣味猛地冲开一个口子。
就在这时，老三——武汉伢子老三，忽然诡异一笑。他放下小镜子，弯腰，撅着屁股在他那个散发着脚臭和古龙水混合味的床底下窸窸窣窣地掏摸。一阵塑料纸和硬物摩擦的声响后，他居然摸出了一本皱巴巴、封面印着个模糊泳装美女的笔记本。
“啧，说个巧的。”老三把本子“啪”地甩到中间那张摆满泡面碗和杂物的桌子上，激起一点灰尘，“四哥，你搞这个……我上回，呃，就是上学期末，去那个‘星空网吧’……考察学习的时候，”他眼神飘忽了一下，显然那个“考察学习”就是偷看女生澡堂的代名词，“顺道，嘿嘿，顺道摸了网吧老板桌底下的东西。这玩意儿，他当宝贝似的藏着，我一看，好家伙，私服搭建笔记！从服务器租用到爆率调整，干货满满！”
这本散发着可疑气味的“秘籍”摊在桌上，泳装美女的笑容变得有些微妙。小六凑过去想翻，被老三一把拍开手：“莫急莫急，独家机密！”
小六眨眨眼，猛地一拍脑袋，脸上焕发出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的光彩：“网络！四哥，你刚才是不是愁网络不稳？掉线？卡顿？玩家流失？”他声音扬高，带着一种戏剧性的顿悟，然后猛地掏出手机，拇指飞快划拉通讯录，“我前任！就那个……忘了第几任了，她爸！电信局的，好像是个小科长？管这块！等我撒个娇，卖个惨，说不定能搞条专线优惠价？或者至少给咱们的服务器IP段优化一下？”
信息量巨大得让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老零精准点出死穴，暴脾气的老二誓要硬刚，有黑历史的老三摸来了疑似“武林秘籍”，情圣小六则搞定了最现实的网络基建。
118寝室这台老旧的机器，因为一个看似荒诞的“二十万计划”，突然被注入了诡异的润滑油，各个零件开始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咔咔转动起来。
所有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最后都飘向了最里面那个靠窗的上铺。
老五的铺位。
帘子依旧拉着。
底下，短暂的喧嚣和激动像潮水一样涨上来，又似乎因为这份沉默而稍稍退去。
几秒后，一只苍白瘦削的手从帘子缝隙里伸出来，指尖夹着一小片东西。
那不是纸，而是一张便签纸大小的硬质卡片，上面似乎用笔画着些复杂的符号和流程。
那只手精准地将卡片放在了老四那台外星人笔记本的触摸板旁边，然后无声地缩了回去。
帘子重新合拢，严丝合缝。
老四迟疑地拿起那张卡片。
上面不是图案，而是一段极其简洁的代码注释和流程图框架，直指服务器防火墙的核心配置。在最下方，还有一行手写的小字，冷静得像冰：
“服务器防火墙已升级，现在该担心的是那个黑客竞争对手。”
落款处，只有一个简单的罗马数字：“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