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8寝室的空气,总是稠的。像一锅熬过头了的、什么乱七八糟都往里扔了的辣汤。老二的汗味,隔夜泡面汤的酸腐,老零那永远晾不干的球鞋散发的闷湿,小六喷多了的发胶甜腻腻地混着劣质古龙水,还有老四身上那股子若有若无的、与这一切格格不入的洗衣液清香。它们打架,纠缠,最后沆瀣一气,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吸进肺里,能品出前天的晚饭是红烧牛肉还是老坛酸菜。
我,老三,就活在这锅汤里。武汉来的,嗓门大,爱咋呼,脚有点臭,喜欢拨弄额前那几根总也不听话的头发。他们都这么觉得。我也乐意他们这么觉得。
可有些东西,是这锅稠汤也盖不住的。比如,那种无所不在的、巨大的、能把人挤扁的——平庸。
港城大学不好不坏,专业不冷不热,成绩不上不下,脸嘛,自认收拾一下还能看,可扔人堆里,也就是个“还行的男同学”。兜里永远瘪的,未来像隔着一层毛玻璃,模糊一团。白天上课,教授的念叨像催眠曲;晚上回来,寝室里不是老二嚼辣椒骂娘的聒噪,就是小六眉飞色舞讲他第N任女友的嘚瑟,再不然就是老四对着电脑屏保算他家族企业又赚了多少个零的沉默,或者老零对着手机里的足球赛嗷嗷叫。
闹腾,可那种闹腾底下的空,只有我自己知道。像心里有个洞,嗖嗖地漏着风,什么也填不满。
第一次,纯粹是个意外。
大一下学期,快期末了,天气闷热得让人想剥掉一层皮。我从图书馆出来,心里燥得慌,一本书没看进去,反倒被那种汗味、书页发霉味和无数人喘息混合的气息腌入了味。我不想回寝室,那锅汤更让人窒息。
就绕着路瞎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学校那片老宿舍区。说是老宿舍,其实有些年头的破楼还没拆,墙皮斑驳,爬满了潮湿的绿苔,窗户还是那种老式的铁框窗,有些玻璃碎了就拿硬纸板堵着。据说很快要拆了重建,里面住的人杂,多是些后勤的职工或者蹭住的家属,管理也松散。
我就在那几栋破楼之间漫无目的地穿行,像条找不到方向的野狗。然后,我就听见了水声。
哗啦啦的,很有力,从一扇窗里传出来。
那扇窗在一楼,窗台很低,外面堆着些废弃的建筑垃圾,长了半人高的杂草。窗户关着,但玻璃灰蒙蒙的,里面拉着一条旧得发黄的布帘子,可那布帘子靠中间的地方,不知怎么破了一道不大不小的口子。
我趴了上去……一束刺眼的白光,毫无征兆地,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猛地从我身后捅了过来!
“干什么的?!”
一声炸雷般的怒吼,几乎同时响起。
我魂飞魄散!望远镜脱手掉在砖堆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我像一尊僵硬的石像,被那白光钉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手电光后面,是学校保卫处干事那张愤怒而警惕的脸。还有另外一个闻声赶来的宿舍管理员。
完了。
这两个字像冰水,瞬间浇透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被揪了下来,推搡着,训斥着。那个女孩的惊叫声,邻居开窗探头的声音,各种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我身上。那一刻,所有的“沉醉”、“自信”、“掌控感”碎得连渣都不剩。只剩下赤裸裸的、无地自容的羞耻和恐惧。
只有老五,帘子一如既往地拉着,无声无息。但我总觉得,那沉默里,有一种看透一切的冰冷。
我成了过街老鼠。走在路上,都感觉有人指指点点。那个心里的洞,非但没填上,反而变成了一个公开的、溃烂的疮口。
我痛哭流涕地写检查,向所有人道歉,发誓洗心革面。
我是真心的。我真的怕了。我想回到以前,哪怕只是那锅稠汤一样的平庸。
我消停了很长一段时间。像只受惊的乌龟,缩回壳里。我努力上课,抢着打扫寝室卫生,试图用行动弥补。
时间慢慢过去,风浪似乎平息了。那些鄙夷的目光渐渐淡了,大家似乎忘了这事。可
我又一次出门,开始绕远路,从老宿舍区经过。
又是一个周五的晚上,寝室里,老二和小六为游戏里一个装备吵得面红耳赤,老四皱着眉算他的账,老零戴着耳机看球赛。
那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平庸感和空虚感,再次精准地捕获了我。
我坐立难安。
最终,我悄悄地站了起来,溜出了寝室门。
夜风吹在脸上,是凉的,但我浑身燥热。
我知道不对,我知道危险,我知道可能万劫不复。
可是……
那条路,我太熟悉了。闭着眼都能走到。
月光很暗,云层很厚。
像个幽灵,我又一次,滑向了那片熟悉的水汽,那片永恒的、诱惑着我毁灭的黑暗。
渐行,渐远。
回不了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