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历史小说 > 一生走到老 > 第二百七十八章 突然的下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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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雪落归途

雪花是突然漫下来的。起初只是风里裹着星子般的细碎白点,落在邢成义的摩托车把手上,转瞬就化成一小圈湿痕。他刚把王红梅的手从自己掌心松开,指尖还留着她掌心的温软,抬头看了眼天,眉头轻轻蹙了下:“这雪来得急,我送你回家。”

王红梅“嗯”了一声,目光落在他肩头——刚才在河边站了半晌,他深蓝色的工装外套肩上落了层薄霜,此刻雪花沾上去,倒像是给那片布料绣了层细碎的银。她伸手想帮他拍掉,手到半空又缩了回来,只低声说:“你慢点开,路滑。”

邢成义笑了笑,跨上摩托车,脚撑子一踢,车身稳稳立在雪地里。他回头看她,下巴朝后座抬了抬:“上来吧,抓着我腰就行。”王红梅应着,小心翼翼地坐上去,手指刚碰到他腰侧的衣料,就感觉到他身体轻轻绷了一下,随即又放松下来。摩托车发动时,引擎发出低低的嗡鸣,在空旷的河边荡开,惊飞了几只落在芦苇丛里的麻雀。

出了河边的林子,眼前骤然开阔起来。雪下得比刚才密了些,像漫天撒下的棉絮,轻轻落在田埂上、麦叶尖。这一片麦田是村西头老周家的,去年冬天刚种下去的冬小麦,此刻正顶着嫩绿的芽,在雪地里探出脑袋。雪片落在嫩叶上,并不融化,反而像给绿色的绒毯镶了层白边,远远看去,绿的鲜活、白的蓬松,倒比春天的花田更有几分素雅的意趣。王红梅把脸贴在邢成义的后背,鼻尖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机油味,混着雪后空气里的清冽,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麦香——那是麦田里的气息,被风卷着,缠在两人周身。

“你看这麦子,”王红梅凑在邢成义耳边轻声说,声音被风揉得软软的,“去年冬天冷,我还担心它们熬不过去,没想到开春倒长得这么好。”邢成义侧了侧头,能感觉到她的气息落在自己颈后,暖融融的。他放慢了车速,目光扫过麦田:“老周种庄稼是把好手,年前还在地里撒了层草木灰,抗冻。等咱们饭馆开起来,夏天收了麦子,还能跟他买新磨的面粉,做包子、擀面条都香。”

王红梅听着,嘴角忍不住往上扬。她想起刚才在河边,邢成义翻她那个菜谱本子时的样子,指尖轻轻划过她写的“萝卜炖粉条多放姜片”,眼里的笑像揉了碎光。那本子是她攒了半个月的零花钱买的,封面印着小碎花,她怕字写得不好看,还特意在废纸上练了好几遍,连调料用量都反复跟表姑确认——表姑在镇上食堂做了二十年饭,说“家常菜要的就是实在,盐多盐少差一点,味儿就差远了”。此刻想着这些,再看着眼前雪地里的麦田,忽然觉得心里满当当的,像是被这暖融融的期待填得没有一点空隙。

摩托车拐进一条林间小道时,雪已经把路面盖得有些模糊了。这条道是村里人踩出来的近路,两旁的杨树还没发芽,光秃秃的枝桠伸向天空,枝桠间挂着未化的残雪,风一吹,雪沫子就簌簌往下掉,落在摩托车的挡风板上,发出“沙沙”的轻响。路面坑坑洼洼的,摩托车走在上面,车身轻轻颠簸着,王红梅的手不由得攥紧了邢成义的衣角。

“抓好了,前面有个坑。”邢成义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带着点笑意。话音刚落,摩托车轻轻一颠,王红梅没防备,额头轻轻撞在他后背上,软乎乎的,倒不疼。她有点不好意思,把脸往他后背埋得更深了些,耳朵尖悄悄红了。邢成义能感觉到她的小动作,嘴角的笑意更浓了,下意识地把车速放得更慢,车轮碾过积雪的路面,留下两道清晰的车辙,像两条蜿蜒的银线,在雪地里延伸。

道旁的树林里,偶尔能看到几只小松鼠,抱着松果在树枝上窜来窜去,看到摩托车经过,便停下来,圆溜溜的眼睛盯着他们,直到摩托车走远了,才又蹦蹦跳跳地钻进雪地里。王红梅看得有趣,忍不住指给邢成义看:“你看那小松鼠,雪天还出来找吃的。”邢成义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团毛茸茸的影子钻进了树洞里,他笑着说:“等开春了,这林子里就热闹了,有野兔子,还有斑鸠。到时候咱们饭馆要是能搞个小院,夏天在院里摆几张桌子,客人吃饭的时候还能看林子,多好。”

“那得先把老粮站的窗户修了,”王红梅接过话头,认真地说,“我上次路过的时候看了,好几扇窗户的玻璃都破了,冬天漏风,夏天漏雨。还有墙,外面的墙皮掉了不少,得重新刷一遍。你说刷什么颜色好?我觉得米白色就挺好,看着干净,要是再在门口种几棵月季,开花的时候肯定好看。”

邢成义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装修的细节,心里暖得发烫。他原本还担心,自己一个人忙着BJ的收尾活儿,又要顾着饭馆的事,会顾不过来,可此刻听王红梅把这些小事都记在心里,连窗户玻璃、墙皮颜色都想好了,忽然觉得那些压力都轻了。他腾出一只手,往后伸了伸,轻轻拍了拍王红梅的手背:“都听你的,你说刷什么颜色就刷什么颜色,月季也种,你喜欢什么颜色就种什么颜色。”

王红梅的手被他拍了一下,像被烫到似的缩了缩,随即又轻轻搭了上去,指尖碰到他手背上的薄茧——那是常年在工地上搬砖、拧螺丝磨出来的,糙得很,却让她觉得安心。她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路边的风景,雪还在下,落在她的发梢上,很快就积了薄薄一层,像撒了把碎糖。

过了林间小道,又回到了河边的大路。刚才他们站着看河的地方,此刻已经被雪盖了一层,河水依旧裹着碎冰往前涌,只是碎冰上落了雪,远远看去,像是河面上漂着无数个小白船。风比刚才小了些,河面上的水汽却更重了,氤氲着,把远处的村庄罩在一片朦胧里。摩托车沿着河边走,引擎声混着河水的“哗哗”声,还有两人偶尔的说话声,在空旷的河岸上荡开,又被雪花轻轻裹住,显得格外安静。

“BJ那边的活儿,收尾的时候别太累了,”王红梅忽然开口,声音比刚才低了些,“要是加班到半夜,别总吃方便面,我让我妈多做两罐牛肉酱,你带去,拌面条、夹馒头都好吃。我妈做的牛肉酱,里面放了花生和辣椒,香得很,上次我表哥去外地打工,我妈给他装了五罐,他说吃了三个月都没吃够。”

邢成义“嗯”了一声,心里软得一塌糊涂。他想起刚才在河边,王红梅皱着眉说“那多不顶饿”的样子,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担心。他在BJ打工这几年,习惯了自己凑活,饿了就吃方便面,冷了就裹紧外套,从来没人这么细致地跟他说“别太累了”“别总吃方便面”。他侧过头,看了眼王红梅,她的脸被风吹得有点红,鼻尖也红红的,像个熟透的苹果。“好,”他说,“我等着吃你妈做的牛肉酱,要是不够了,我再给你打电话要。”

王红梅听了,笑起来,眼睛弯成了月牙:“行,你要是不够了,我让我妈再做,保证让你吃够。”

说话间,摩托车已经快到王红梅家所在的村子了。村口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挂着雪,像一件白色的披风。村里的路是去年刚修的水泥路,雪落在上面,很快就化成了水,路面有些湿滑。邢成义更加小心地握着车把,目光紧紧盯着前方的路。

快到王红梅家门口时,有一个上坡。这坡不算陡,但路面因为积雪融化,变得格外滑。邢成义加了点油门,摩托车缓缓往上爬,车轮碾过湿滑的路面,发出轻微的“滋滋”声。爬到坡顶时,需要拐一个弯才能到王红梅家的院子门口。邢成义放慢车速,打了转向灯,车身慢慢往旁边倾斜——就在这时,车轮突然打滑,车身猛地往一侧歪了过去!

“小心!”邢成义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同时伸出脚,想撑住地面。可路面太滑,他的脚刚碰到地面,就往前滑了一下,摩托车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一声响。王红梅被惯性甩了一下,幸好她反应快,双手紧紧抓住了邢成义的衣角,才没摔下去,只是膝盖轻轻磕在了车座上,有点疼。

邢成义的膝盖先着地,重重地磕在水泥地上,一阵尖锐的疼痛瞬间传了过来。他闷哼了一声,咬着牙,想撑着身子站起来,可刚一用力,膝盖就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他低头看了看,牛仔裤的膝盖处已经磨破了一个洞,雪水和泥水混在一起,渗进裤子里,贴着皮肤,又冷又疼。他能感觉到,皮肤肯定是擦破了,说不定还渗了血。

“你没事吧?”王红梅急忙从车上下来,蹲在他身边,声音里满是慌张。她想扶他起来,又怕碰到他的伤口,手伸在半空,急得眼圈都红了,“是不是膝盖摔破了?跟我回家,我给你包扎一下,我家有碘伏和纱布,我妈上次摔了腿,剩下的还没用完。”

邢成义刚想开口说“没事”,就听到院子里传来脚步声。抬头一看,王红梅的二姐王红玉正从家里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菜篮子,应该是准备去菜园里摘菜。王红玉看到摔在地上的摩托车和蹲在地上的两人,吓了一跳,赶紧跑过来:“这是咋了?怎么摔了?”

“姐,邢成义摔着膝盖了。”王红梅急忙说。

王红玉蹲下来,看了看邢成义的膝盖,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摩托车——那摩托车是邢成义去年秋天刚买的,银灰色的车身,看着崭新,此刻摔在地上,侧面沾了不少泥水,车把也歪了一点。“先把车扶起来再说。”王红玉说着,先抓住摩托车的车把,邢成义也忍着疼,撑着地面站起来,和王红玉一起,把摩托车扶了起来。王红梅在旁边帮忙扶着车座,看着邢成义皱着眉的样子,心里更慌了。

“没事没事,就是擦破点皮。”邢成义站直了身子,活动了一下膝盖,虽然还是疼,但比刚才好多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上带着点窘迫,“都怪我,刚才拐弯的时候没注意,路面太滑了。”

王红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见他除了膝盖,其他地方看着没什么事,又看了看王红梅,忍不住笑了:“擦破点皮没事,回家消消毒,包一下就好了。你这摩托车看着新,摔这么一下,倒是沾了不少泥,回头得好好擦擦。”

邢成义“嗯”了一声,又活动了一下膝盖,觉得疼得没那么厉害了。他看了眼王红梅,见她眼圈还是红的,心里有点过意不去,笑着说:“真没事,你别担心。时候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我妈还等着我回去包饺子呢。”

王红梅还想说让他回家包扎,王红玉却拉了拉她的胳膊,对邢成义说:“那你路上慢点,要是疼得厉害,就别骑车了,推着回去也行。”

“知道了,谢谢姐。”邢成义说着,跨上摩托车,试了试车把,虽然有点歪,但还能骑。他发动引擎,又回头看了王红梅一眼,见她还站在原地看着自己,便笑了笑,加了点油门,摩托车缓缓地往前开去。银灰色的车身沾着泥水,在雪地里留下一道歪歪扭扭的车辙,很快就消失在村口的拐角处。

王红梅看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心里还揪着。王红玉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说:“行了,别看了,他那情况,顶天就是破层皮,一两天就好了。估计明天还不耽误你们出去玩呢,嘻嘻。”

王红梅被她说得脸一红,伸手拍了她一下:“姐,你说啥呢。”

“我说啥了?我说的是实话啊。”王红玉笑得更欢了,“要不是送你回家,他能摔着吗?你啊,心里肯定也过意不去吧。”

王红梅低下头,踢了踢脚边的雪,小声说:“可不是嘛,要是不送我,他就不会摔了。”

“行了,别自责了,”王红玉拉着她的手,往院子里走,“回家吧,我妈估计把饺子馅都和好了,咱们赶紧进去帮忙,等会儿饺子熟了,说不定还能给邢成义送一碗过去,让他补补。”

王红梅听了,眼睛亮了亮:“好啊,那咱们赶紧进去帮忙。”

姐妹俩拉着手走进院子,院子里的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压在院角的石榴树上,把光秃秃的树枝压得微微下垂。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是王红梅的妈妈在剁饺子馅。王红梅刚走进厨房,就闻到了一股韭菜猪肉馅的香味,混合着姜末和葱花的气息,暖融融的,瞬间驱散了刚才因为摔跤带来的慌张和担心。

“妈,我们回来了。”王红梅喊了一声。

“回来了?外面雪下大了没?”王红梅的妈妈从厨房里探出头,手里还拿着一把菜刀,“刚才我听着外面有摩托车声,是不是邢成义送你回来的?”

“嗯,”王红梅点点头,走到案板边,拿起一个碗,帮着妈妈往碗里盛馅,“刚才在门口上坡的时候,他不小心摔了一下,膝盖擦破点皮。”

“摔着了?严重不严重?”王红梅的妈妈急忙问,放下手里的菜刀,就想往外走,“我去看看他,家里有碘伏,给他送过去。”

“妈,不用了,”王红梅拉住她,“他已经走了,说没事,就是擦破点皮。二姐说,明天估计就好了。”

王红梅的妈妈这才放下心来,重新拿起菜刀,继续剁馅:“这孩子,骑车也不小心点。雪天路滑,可得慢点开。对了,你们刚才在河边,聊得咋样了?饭馆的事,他有啥想法没?”

“他说元宵过了再回BJ,先去镇上签老粮站的租约,还让我陪他去挑墙漆颜色呢。”王红梅说着,嘴角忍不住往上扬,“我把表姑给的菜谱给他看了,他说比网上查的靠谱,还说饭馆开了,头道菜就做萝卜炖粉条,算我的功劳。”

“那挺好,”王红梅的妈妈笑着说,“你表姑的手艺好,那些菜谱肯定有用。等饭馆开起来,你也多去帮帮忙,邢成义一个人忙不过来。对了,我昨天腌的牛肉酱好了,等会儿装两罐,你给邢成义送去,让他带着去BJ,加班的时候拌面条吃,比方便面强。”

“嗯,我也是这么跟他说的。”王红梅点点头,心里暖融融的。

厨房里的热气慢慢飘到院子里,和外面的雪气相融,氤氲出一片温暖的白雾。王红梅看着妈妈忙碌的背影,又想起刚才邢成义骑车离开时的样子,还有他说“好啊,我等着”时眼里的光,忽然觉得,这雪天虽然冷,心里却满是盼头。就像院子里的石榴树,此刻虽然光秃秃的,可等开春了,就会发芽、开花,到了秋天,还会结满红彤彤的石榴。而她和邢成义的饭馆,也会像这石榴树一样,从一点点的规划开始,慢慢长出枝桠,开出花来。

雪还在外面下着,落在屋顶上、树枝上、院子里的石板路上,轻轻的,软软的。厨房里的饺子馅已经剁好了,王红梅和妈妈、二姐一起,围在案板边,开始包饺子。擀面皮的“咚咚”声、捏饺子的“咯吱”声,还有三人的说笑声,混在一起,在温暖的厨房里回荡着,把窗外的风雪都挡在了外面。

王红梅拿起一张面皮,往里面放了一勺馅,仔细地捏着边。她想起刚才在摩托车上,邢成义说“等开春了,在饭馆小院里种月季”,又想起自己说“下次你回来,我蒸包子给你吃”,嘴角忍不住又扬了起来。她想,等雪停了,春天就该来了,到时候老粮站的租约签了,墙漆刷好了,月季种上了,饭馆就能开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