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师连夜班师。
王师一撤,大戎的援兵也纷纷撤走,彘君忙着迎来送往,感谢同宗同姓的大戎部落来救,却不知危险仍在。
彘君也是入朝歌为官过的。
周天子是厉王的儿子还是厉王的孙子,在他看来,问题大吗?问题并不大。
他等着新天子出于感激,征他入朝,送走最后一批同姓,饮得酩酊眩晕,回到后寝,在室中与狐女相戏。
雪后天霁,夜中白雾弥漫,低矮土城门倚山翘首,却是易守难攻。
随着几声寒号鸟的哀嚎,城门灯盏三灭三亮,数百人马从雪雾林中鱼贯而至。
一名官吏喳喳缴开了城门。
禾伯权没想到还有这种便利,不由看向一旁的和冯。
这是吉甫派在身边监视自己的心腹,双方已经因为禾方真实的出兵人数爆发了数次冲突,但还是硬着头皮来袭杀彘君。
和冯冷冷道:“上卿早就安排好了,把城门都交到你的手里。你若是万人奔袭,灭彘方只在朝夕,眼下你五百人马,战车皆无,仅是代步之马,怎么完成上卿交代的任务?”
禾伯权一声不吭。
我也想要万人远征。
现实吗?
我们禾方就算不缺人,这渡王河,奔袭数千里,就是那么容易做到的吗?
谁给我们运送粮草和补给呢?
他森然道:“这都是我们禾方精锐,你勿要小看,待我取了彘方,看你有何话说?”
黑暗中已经有彘人惊觉,随着几声哀嚎,城中喊杀之声起伏,禾伯权一人当先,扑向彘方蜂拥而至的军队。
这个时代,野人,诸侯,敌国,蛮夷,到处都是敌人,没有一方的国民不是全民皆兵,枕戈待旦。
彘国虽然不是大国,虽然不是皇帝之后,却是厉王的王亲,炎帝嫡亲,方内兵马数量不少,然而禾伯权想到到手的封茅,却只能硬着头皮,趁敌不防,快速突进,他背有弓箭,左手短柄青铜剑,右手执戈矛,身体灵活,像穿行的猎豹,手下几乎无一合之敌,在禾方的地位,在鬼方的盛名,都不是白给的,都是一仗一仗打出来了。
几枝羽箭射中了他,虽有甲具,还是刺伤浅表。
这让他的暴躁和气势有增无减,他用剑柄,顶一下自己的头盔,抬首望一眼彘君小宫的宫墙,弓手就在这上面。
近处敌人追击而来,他格挡两下,似乎是在败退,突然猛地转身,手中青铜剑重重刺穿一位重盾甲士。
斩穿敌颈,收剑回来,有驾战车驰骋而来,车上重装骑士奋力挥戈,向他击来,禾伯权怒吼一声,竟被长戈挂走……
身后的和冯暗道“完了”,却不料战车上的勇士挥舞长戈,长戈顶着禾伯权,禾伯权踩着盾牌,墙壁,似乎被掀飞,上了土墙。
上面几个弓手一阵慌乱,一名弓手箭枝在手,别不到弦上,眼看禾伯权的身影迅速在眼中放大,不得已转身跳下。
和冯震惊中夹杂着惊喜。
他一举臂盾,怒吼道:“杀进去!杀进去!”
黑暗中,彘方孤城上空,逐渐腾起熊熊大火,似乎那是禾伯权化身的妖魔。
禾策呆在几里外的林中,身边是几个部族甲兵,父亲的扈从伯武穿了一只寒号鸟,为他在火上烹炙。
子策看着一脸老鼠相的寒号鸟,心中嫌恶道:“武大。此地怎么有那么多的飞鼠,是不是硕鼠变成的呀。”
伯武漆黑着一张脸,苦笑说:“这是我们所能找到的吃的了,我劝君上杀一匹马,他不舍,他说四匹马就是一辆战车,百乘之国,千乘之国,其实差的就都是马……”
子策忍不住说:“差的还有木头和人,带着人去杀彘君,要是饱腹一顿,岂不是更勇猛?”
伯武提醒说:“如果天亮,他们回不来,我们就要先走,我们要把封茅带回去。”
子策看看匣中的茅土。
他想吐槽,却又有一种无力感,没有这坨茅土,就不会成为封国,但有了茅土,失去父亲,这封国又有谁守得住?
他爬起来,在篝火边上击剑。
天渐渐亮了。
几人心中逐渐绝望,五百人进攻一方数百乘的方国,当真能获胜而归吗?
子策说:“其实多少乘,不代表人口,中原诸国,人多马少,三百乘,五百乘,能代表人口和方国大小吗?”
伯武心中沉重,看他念念有词,提醒他说:“天快亮了,子策,君上要是回不来,就是失败了,我们得走了。”
正说着,负责警戒的族人发现有人,问了一声:“谁?”
两人奔过去。
是一支人马,是父亲,有火把的光芒,有人马发出的动静,子策欢呼一声,奔了下去,果然是林伯权……
他浑身都是干涸的鲜血、伤口和疲惫,等子策冲进怀里,抚摸他的后脑说:“子策,担心为父了吧。”
子策拿出寒号鸟给他充饥。
伯权撕咬一口,拿着寒号鸟,晃着告诉说:“这种鸟,不知道搭窝,到了冬天,在雪地里哀嚎,就想不知道努力的人一样,为父能活着,靠的是什么,就是靠着日复一日磨砺武艺,你说呢?”
稍作休息,他就要带伯武走,给子策说:“你随咱们的人先走,抵达王河,在王河岸边等着,父亲跟斑说好了,要与他汇合,一起回禾方,你们现在就走,彘国国灭,大戎各个部族发现我们是敌人,回去的路不好走。”
子策脱口道:“那你还要回去跟斑汇合,他自己回去就行了,你知道路上都是敌人,还要回去干什么呀?”
伯权道:“人无信不行,我答应了斑,就要带他,和他旧主的遗孤回乡,斑的学问,在族人中无人能比,要禾方强大,缺不了他。”
子策无奈。
在队伍里,他看到几辆车,几个士大夫一样的人被捆在上头,问父亲:“他们是谁?”
伯权道:“我也不知道,我从彘方捆来的卿士,带回去,让他们为我们禾方出力。”
子策对父亲的这种习性感到无奈。
他说:“这些人能够养熟吗?为什么你老觉得别人的人是士,我们的人,就不是呢?我觉得伯武阿伯就是士。”
伯权看了伯武一眼,“嗯”了一声就走。
蹇仲唤了子策,带着他,呼应队伍离开。
他们马多,到了朝歌之后,很多驮袋早已卸下,加上这次从禾方出兵而来的人,也都是骑马驮袋,说走很快。
虽然这个时代,在中原,人们并不骑马厮杀,但是胡人都乘坐他们来去如风,有的胡人还能在马背上刺杀、射箭,鬼方受到影响,鬼方的战士,也喜欢骑马打仗,走得快,相对不累,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能奔袭千里之外。
子策也上了一匹马,马的脊背,让人屁股很难受,但考虑到大戎人马上会从友好变成仇敌,快快离开就有必要了。
消息传递得慢,他们却又跑得快。
这一路有惊无险,长途跋涉之后,他们便到了王河岸边,就在这里等着禾伯权回来。
王河已经冰封,雪时不时会下,众人缺乏食物,又不舍得杀马食肉,就到处采集打猎。
王河边上的蒹葭已经枯黄,霜雪盖上去,混上朝阳、晚霞,美极了,子策想起父亲的教导,就在这里温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
还真有位伊人,一位彘人少女,和她父亲一起被俘,却是傲气满面,翘起下巴,哼地轻蔑:“这傻子又在读诗。”
她父亲杜伯却心中畏惧,扯着女儿,带着取悦说:“少君,何时能到你们禾方呀。”
子策停住吟诗,静静望着他,又看了少女一眼,问他:“杜伯,你真的是彘方人士吗?”
他觉得,士可杀不可辱,这人被抓来,他怎么不悲愤交加,不屈顽抗呢?
杜伯说:“我是彘人,但也不是,我祖上是朝歌卿士,获罪被流放,彘方那个地方,有很多被流放的人。”
哦。
子策问他:“你懂诗和书吗?”
杜伯说:“知道一些。”
子策问:“你爱戴彘君吗?”
杜伯叹气说:“彘君?不君?”
什么意思?
子策还要问他,忽然看到蹇仲瘸一条腿,是在飞奔,在大声呼喊自己,一股不祥的预感袭来,他转身冲了过去。
在一片白花花的雪地上,伯武浑身是血,坐在地上,他拽了一匹马,驮着禾伯权回来。
他们身后跟着七、八个老卒,个个都在哭,有两人扶着马。
马上驮着自己的父亲,父亲就这样被他们送回来,身上搭着一块披风,脸上已经没有了血色,眼睛还圆睁着。
父亲死了。
斑呢?
子策怒吼:“谁干的?”
伯武道:“不知道,被伏击了,应该是大戎,应该是大戎,你父亲让我告诉你,要你照顾好你阿娘和弟弟妹妹们。”
子策扑在父亲身上。
尸骨已经凉透了。
这个禾方著名的英雄,为了一坨封茅,把自己葬送在异国他乡!
拉开子策,蹇仲心中都是恐惧。
他小声说:“子策,你别哭了,冷静冷静,想一想禾方,你父不在,你又年幼,是要动乱呀。”
子策醒悟道:“我还有叔父,快,干紧派人,回去找到我叔,鬼方周边的敌人,听到我阿大没了,一定出兵。”
夜晚。
伯武缓过来了,呆在忧虑的子策身边,带着兴庆道:“子策,你也不要太担心,我们有封茅,我们带回来了封茅?”
封茅意味着天子的分封。
然而在鬼方,是禾伯权的威名分量重,还是天子的分封更重呢?
会乱起来吗?
会有翟人、义渠和犬戎反扑禾方吗?
子策突然怀念斑。
父亲说的没错,斑很重要,这种时刻,他怎么知道?
要不问问杜伯?
杜伯是俘虏,他值得信任吗?
子策陷入深思。
他还是让人带来了杜伯,让人解开脚绳,询问道:“杜伯,你可愿意助我?”
讲了一下内中曲折。
杜伯抬起头。
篝火中,这个孩童的眼神炯炯有神,父亲亡故,悲痛之中,他冷静而且充满着进取,像是一头龇牙的稚狼。
杜伯道:“我劝你扔了封茅,封锁你父亲死亡的消息……”
子策看向营地。
拼杀下来,500余人,已经只剩100多人了,即便如此,100多人的口,堵的住吗?
他说:“我有一叔。”
杜伯问:“你怎知危险不会来自你叔?来自你的族人?你拿到了封茅,如果禾方认可,意味着你和你父亲已是天子封臣,他们都没了机会……周围的敌人,只怕也会这么想,如果他们不趁这个机会,除掉威胁,日后你们以封臣的身份,得到王权的护佑,他们只能看你们做大,所以,封茅,眼下,是你手中的毒药。”
杜伯想到这儿又笑了。
你跟一个孩童讲这些?
他们禾方牺牲那么多人,禾伯权也死于非命,换来封茅,你让一个孩童懂得明哲保身,对此秘而不宣?
子策说:“我有叔父,他也是我的家人,我可以依靠,我父亲,我兄弟姐妹都可以把他当成依靠,至于谁继承我父亲,这不重要。”
杜伯道:“我不了解你叔父,也许你可以依赖,但他的才能如何,是否服众,有了封茅,会成为他鞭挫它族的利刃呢,还是速死的毒药?“
子策死死盯着他。
他是个俘虏,值得信任吗?
封茅是禾方速死的毒药吗?
一阵头皮发麻的冷意。
子策站起来,推了一旁的蹇仲一把,问他:“知道父亲已经求来封茅的人多不多?”
蹇仲摇了摇头,小声说:“只有我和伯武几个人知道,其它人,知道什么是封茅么?”
子策说:“走。到河边,把它埋了吧,等叔父撑住了禾方,等我长大了,再把它起出来,公布于众。”
封茅可弃。
父死却风锁不住。
子策在王河边上刨着冰冷的冻土,偶尔抬头,看向禾方的方向,我叔仲榆,应该不是庸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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