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又是一个秋天。
一场和犬戎之间的大战刚刚结束。
塞外冷风拂去战场上落叶与土尘,抚慰着禾方土地上的累累尸首和缕缕伤痕,像在告慰抵御犬戎而死的英灵。
公子基环视寥落的战场,听着鹰鹫对血肉的欢呼,牙都是冷的。
他不知道禾伯权主政时,都是怎么过来的,都是怎么击退强敌的,甚至他都在心里后悔,禾伯权死后,他为什么挑拨同官诸侯和翟人,让禾伯权的弟弟仲榆在战场上阵亡,这一年又一年,战争根本停不下来,无休无止。
作为非子之子,子邑的庶兄,按照血缘关系,禾伯权是他的堂弟,雍侯派兵把他送回来,扶持他,他也以为是捡了便宜,没想到拿到禾方之后,竟然一天安稳日子都没过上,今天战翟人,明天击义渠,后天与同官诸侯相伐,时不时犬戎和北方的民族南下,一仗接一仗,让人几乎没有喘息之机,现实真的太残酷了。
他抖动着浴血战袍,在两位战场逃生的甲士的帮助下,爬上残破战车,半死不活地呻吟一声,喝了些水,靠在木栏上说:“走吧。带我回苍郁……不管怎么说,还活着,打胜了。”
残存的禾军死伤惨重,只能艰难离开,却不知从哪冒出些黔首,他们在尸体上翻捡,拔到没有死的,不分敌我,扔在平板车上。
禾策爬上山丘,看向公子基离开的方向。
逐渐长成成男的他,身形消瘦高挑,两只养在深眼窝里的眸子和脑后高高挑起的一蓬马尾巴辫,使他看起来像一个俊美的女孩。
他浑身上下没有半点饰品点缀,穿着一袭朴素的青衫,两只胳膊上打着灰色的护臂,腰间挂一把乌青发亮的短剑。
在他的视线下,沟沟壑壑的黄土高原上,尘土轻扬,能通过飞起的尘土,看到公子基那残存百人慢吞吞的班师路线。
他就那样注视着。
身边的颇,回顾完战场,忍不住说:“小主,这公子基,也太不会过日子了吧,兵车器械,破了残了点,就和人一起全仍在这里了。”
子策说:“这就是他和我父亲的区别,我父亲绝不会丢下禾人的尸体不管,再怎么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更不会对甲具、武器、战马和干粮置之不理。”
颇忍不住道:“我都感觉家财充实,这都快成我们的发家之道了,再捡几回,都没地方安放的了。”
他又问:“小主。我听人说,公子基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雍侯的侄子,已经巴结上了,想带着族人迁到周原上去。”
子策说:“这怎么可能,禾方虽然危机四伏,却是一块自己说了算的地盘,他丢下先人的基业,说走就走?”
颇说:“我也不太信。但族亲们,都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很多人都想去周原,那里没有蛮夷,没有战乱。”
子策问:“周原都是膏腴之地,谁舍得让出来呢?”
颇小声说:“听说也是打仗,叛乱之后,地多人少,朝歌那边,征人填地,禾方也不是不要了,作为封地,留人管辖。”
子策道:“我不信,还是赶紧收拾收拾,打扫完战场,尽快离开,万一公子基良心发现,回来一次,给族人收尸呢。”
他们的人越来越多,越来越多,这都是乙乡的百姓。
禾伯权在时,为扩大兵员,扩充实力,在禾方城郭周边划了六乡,把野人、北胡,俘虏和一些小部族,都填到了里头去。
乙乡多用来安置伤病老卒。
禾伯权死后,禾仲榆就一直头疼这新六乡。
户籍难料,田亩无法丈量,内部氏族林立,三天两头械斗,再加上冬季赈灾,老卒安置,就接受族人的建议,直接委任乡士,出兵时给他们要人就行了,禾策与他争吵过,却改变不了他的想法,加上禾伯权一死,确实有曾经畏惧禾伯权的人起心叛乱,被禾仲榆镇压,后来还有老卒闹事,禾方宗亲族议,都曾考虑过清乡处理。
公子基执掌禾方之后,没那么激进,但为结交镐京权贵,也开始在六乡征税。
仲榆是自己叔叔,禾策还能跟他怒目相视,争论吵架。
但公子基他们?
看向禾策的眼神里都充满提防和戒心,禾策哪敢与他们争辩,降低他们的敌意,明哲保身放在首位。
但六乡不能不管。
尤其是乙乡,安顿的多是父叔老卒,不能不恤。
这些年,子策伪称是父亲遗命,说服母亲禾文,坚持兑现禾伯权的“为我战死,妻子父母我养”,拿出手里的公田私产,偷偷在乙乡给粮给钱,尽力安顿老卒,因为户亩不料,官吏任命不下去,族中竟没感到忌惮。
也就是最近,他突然发现了这个生财之道,不但可以洗劫死者,还能靠送还伤者和骸骨受到族人的赞赏。
冷风渐渐吹熄战火,战场上除了残肢断臂,鹰鹫抢食,显得宁静而清冷。
被禾策带来的人越来越多,他们赶了车马,把活人、伤者抬上去,把尸体收敛,敌人扒光掩埋,族人保留……
太阳渐渐西去,已没有太多的光和热。
乙乡的人也渐渐散去,林策只留下几十人马,用马拉着平板车,拖着禾方死伤的士卒,往禾方行进。
有族人把他认出来了,招呼他,他就缩着身子,一副文弱多病的模样,跟从在旁,跟他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未土是禾策的族亲。
前不久,他在众人面前还讥笑过禾策。
此时身上中了两箭,加上腿上,只剩半条命,歉意地给禾策说:“没想到,竟是你这个病秧子把我救了。”
禾策说:“是呀。我这个病秧子还有点用吧?我就是那一年,跟我大去朝歌,回来受了风寒,缓不过来。”
未土伤感地说:“我知道。”
又有人议论纷纷,一些年长之辈,竟然惊道:“他是伯权首领的长子呀?”
这是一个让禾方沉重的话题。
倘若禾伯权没去朝歌求封茅,没死在路上,禾方慑服六乡,禾方和六乡拧成一股绳,何至于仇敌胆敢上门?
打了一仗又一仗?
有伤者埋怨公子基见死不救,先走了,禾策也为他开脱:“他们也脱力了,死里逃生,更怕犬戎逃者折返。”
突然,又有族人问禾策。
他问:“公子基要迁徙至凤鸣城,子策你知道么?”
禾策苦笑说:“这都是传闻,应该不会,他又不傻,我们禾方再艰难,也是我们禾人的禾方,如果奋起振作,整个鬼方,就都是我们禾方。”
这话不假。
但族人呻吟说:“这是真的,不日就会召开族亲大会,一起讨论,按说凤鸣城,是周王老土,必不像我们这儿战乱频繁。”
凤鸣城是周廷直属的大城,由雍州牧——新的雍侯熊崇所掌。
它地处周原腹地的平原地带,是周朝第三大城,历来农业发达,人口密集,与镐京,与周边采邑数十百城并成一带,其间沃野膏腴,井田与阡陌接陇连畴,富饶一方,正因为如此,被上代雍侯误判为王天下的资本。
眼下几年前那场声势浩大的叛乱结束,凤鸣虽非一片焦土,昔日繁华却被摧毁殆尽。
天子成周六师,八乡师已经陆续班师,虽有析离的王师驻扎,但仅凭这些王师和他自己的部众,他还是没有自信威服雍州,便接受谋士的建议,以封赏为名,在凤鸣城划出了大片、大片土地,吸引各路诸侯搬迁。
这就是阳谋。
让小诸侯搬迁过去,不但扩充他的力量,而且另有妙用,小诸侯们生活在眼皮子底下,封地另作管辖,纸醉金迷,不易动乱,而且等于是集中监管,哪一个不听话,下手抓出来,可杀可关,各地乱也乱不到哪去。
这些,信息闭塞的禾方,并无途径了解,一路上,禾策都在分析事情的真实性。
临近禾方北门,城门已经关闭,零星一些家属聚集,想知道亲人为什么没跟公子基一起回来,林策喊开城门,带人进去,顿时就有哭声和喜悦。
死了的哭。
活着的,哪怕伤惨了,也是欢喜。
也有不在北门接亲人的人家,林策这又带着人,一户一户送去,换来一屋一屋的哭声。
谁能铁石心肠,无动于衷呢。
送完归人,禾策招呼些自己的人去街头棚区吃饭,提了点钱,扔给煮粥的老奴,自己转个身,带上颇,走上大街。
颇小声问:“小主还不回去吗?你可两天都没回家了,夫人不知该担心成什么样?我们挣这个财,你又不让我说。”
禾策轻声说:“今天肯定回去,你这老奴,没你不管的。”
颇呵呵笑笑。
他跟在身后说:“我忠诚。”
禾策故意说:“忠不忠诚谁知道?我父亲死后,也不是没有家奴反水,被人收买,就跟别人跑了,连我婶娘,都能跟人勾搭上。”
颇咬紧道:“但奴忠诚。”
他看着子策走的方向,猜测说:“小主去梁父的店铺?”
是。
禾策说:“自我父亲不在,他父女也是饥一顿饱一顿的,最近拿了一处店铺,做起了生意,也不知道有无人欺负。”
颇说:“虽然老主人不在了,小主蛰伏,但再怎么说,也是禾方贵族,他们多多少少,要给小主几分情面呢。“
颇是从彘方抓回来的,看他衣着,以为他是士,却不料是彘君的奴隶,马屁的水平,要远超禾方人士的水准。
梁父鸿站在东坊靠主街的道路边上,捧着两只袖,盯着大搬迁经过的行人,双目也一阵一阵扑簌。
他在等人。
身后是他的怡丝乐坊。
这个年代,靠不住人,能做生意么?也是最近,他搭上了商人俞驼,这才在其资助下开了乐坊,他跟禾驼说好的,公子基今日得胜归来,他们一起给公子基接风。
乐坊内,几位歌姬也在准备,搬移挪拿,布置宴会场合。
两颊涂成粉团的雅裳站在木梯的一侧,吉葫芦一样,一手扶梯栏,一手提着大裙,坐在琴台的梁好喊道:“女好。我听说公子基的儿子禾业喜欢你呢。”
梁好也无心弹琴,她年龄虽小,却知道甚多,手指勾着琴边,低声说:“得阿爹拿主张。”
正说着,门口传来一声响动。
禾策进来,因为从相反的方向进来,并未遇到梁父鸿。
雅裳心情烂坏,朝天喊道:“干啥的?干啥呢?今天有事儿,不做生意,你这个病秧子来干什么。”
禾策愣了一下。
雅裳没好气地瞥一眼,飞快站到梁好身边嘀咕:“你看,他以为他是公子策呢?又来了,粗布麻绳,落拓得要死。”
颇失色道:“你这女眉,你说什么呢,你知道我家少主是什么人?你是新来的吧,你什么都不知道?”
禾策看向梁好。
梁好也看向禾策,小声说:“今天爹爹要招待大人物,你换个时间来好不好?”
禾策忍不住问:“谁?”
颇恬不知耻道:“除了公子基,这禾方,还有比我们少主身份更贵重的人吗?”
雅裳撇嘴。
梁好应付说:“是。是是。差一点就是禾方之君,还是我爹爹的弟子,我的师兄,是公子基除外的大人物,但今天,真的有事儿,我爹爹收拾一下午了,公子基战胜回来,要在这儿庆功,你还是快走吧,免得惹的他们不快。”
禾策仍是直勾勾看向梁好。
今天他来,是记得梁父鸿这位师傅,向他请教密谋的,却没想到,梁父鸿精心准备,要为公子基庆功。
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把伤者族人留在战场上不管,这种征战,有何功可庆?
梁好被他盯得脸颊通红,不由低下头去,柔顺的发丝从额头上顺滑下来,几乎遮挡了她自己的全部视线。
禾策问:“你们认识公子基呢?”
他决定不走了,咳嗽两声坐下,放下青铜短剑,幽幽道:“公子基也是我的伯父,既然遇到了,我也见一见他,给他庆功。”
七年前他父亲还在,牵着他来向梁鸿学琴,就坐在那时东侧的席位上。
禾伯权被敬了好几碗酒,面色微酣,笑意十足,用手指着林策道:“吾思慕大国文教,眼下大兄既然远来投奔,吾在一日,便可在此立足,别无所求,只求授吾爱子以乐,使得习六艺。”
梁父鸿当时保证说:“定以子侄视之,倾囊尽授。”
然后,林策每日清晨在家学习射,御,书,数,中午来此学习礼乐。
来看看,主要是出于师生情谊,主要是将父女视为亲人,能当成可以信赖的人,与之商量、商量事情。
虽然若无其事坐下,其实背上早已是一身冷汗,得幸亏自己遇到,倘若自己觉得梁父值得信赖,与他商讨大事……
他父女?
寻公子基举报吗?
禾策因为显瘦,似乎是体弱多病,加上自身年幼,公子基除了夺权,夺公田,并未显露出对他的忌惮。
他也尽量躲着,避着,防着,免得公子基看他不顺眼,想起公子权,猜忌上了。
但今天,他忽然想见一见,一是想知道,梁父现在跟公子基是什么关系,二来,是想看看,公子基有没有想除掉自己。
雅裳不满道:“你怎么还坐下了,你以为你还是禾方少君是吧?你也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家里贫穷,还一副少君的样子?出个门,还装模作样带个奴,我听说,你们家现在吃饭都是半糊,公产都被收走,私产你不会经营。”
也没说错。
禾策目光冰冷。
颇已摸向剑柄。
他真忍不住,这种泼妇,怎么能这样赤裸裸地羞辱人?
虽然少主家中没落,但只要成年,就有禾氏宗室给予的权力,就是禾方贵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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