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孤鹤,阿凌便回了清思殿,自然与涂端、维田等人欢聚一回,又带了盈盈笑意介绍正诘去与众人认识。小鸳就因为怕他伤心,隐了身心之苦坐在一边相陪,文儿自然是也在侧的。众人吃喝了一时,阿凌便问道:“秋辰哥哥往昔受了冤屈,如今温习好了,安定下来,他当然要回乡看看。春冰是哪都少不了他,不来也说得过去。只是这林贤妹呢…她这姑娘也是个古怪人!往昔眼睛特差的时候,还撑着来看看我呢,如今却连个人影都不见!这里头必有缘故。”
阿凌如此一说,辛维田的脸色顿时苍白了一些。林清月为了阿凌,至今没有喝一滴解药。如今中毒比以前重了许多,双目趋近全盲,白日里也看不见了,加之浑身的筋骨,因为中毒日深的缘故,也已挛缩,骨节变形,好端端一个英气美人,如今已彻底不成样了!本来取血制丹,是清月一人完成,如今清月只得把取毒血的秘法,告诉了维田——维田与清月是相熟的,日日去到玄英观给阿凌取药,也知道这样下去清月必毁、阿凌也没个长久,维田是焉能不伤心呢?可他身为医者,苦思多时,追求近乎偏执,却也寻不见两全的办法,他虽怜惜清月,又实在不愿放弃阿凌,所以…他只能借酒浇愁,昨日喝得大醉,正是为了这个缘故!维田愣了一愣,故作轻松道:“这个我晓得!林道人如今大有好转。她一心恢复武功,在观里苦练呢。而且…她呀!你也知道,她的酒量不大,却十分贪杯。七天里总有三天是醉的!我那日到她观里去望她,那样的烈酒,我也扛不住!她那观中如今热闹,附近百姓也开始信她了,她一时也抽不出功夫进宫来啊。”
阿凌停箸不食,眉目忧色弥漫,成串的泪珠也藏不住了,顷刻间挂上了他苍白如纸的脸。旁侧的小鸳见了,心里半是不忍,却也隐隐泛起些别样的酸楚来。这呆子却全然不知避嫌,当众关心起清月道:“唉…不知怎么的,我还是不放心她。赶明儿我和小鸳一起去瞧瞧她,见她好起来才好呢!阿端呐!我也和你实说,佛家的教义,阿凌并不信它。如今法事已毕,你也要好好练功,准备日后在武举上出头。至于文哥儿么…阿文!从今儿起,你跟着厉大人上大理寺。正哥哥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往昔怎么待凌哥哥,现在就怎么敬着厉大人,知道吗?等过段日子,秋辰哥回来,你还得继续回去……”
“我不去……”
“我都是为了你好!阿弟,要是你对我,还和以前一起念书的时候一样,或者要是咱俩还像前年年底你跳车的时候一样,你就听我的,去跟厉大人…不要反对我!文哥儿!你瞧瞧!”阿凌抬起嘴角努力勾起一个弧度,脸上云淡风轻,口吻也无比轻快:“我现在哪点不好啊?姐姐在外、姐夫失踪、父皇未葬、二弟身死、人质未归…这些我不管了!派去二次善后的流光和忠义,到现在也没回来,据说人是一个也没有救到…可我也不管了!朝里的事,千头万绪,可我接了这位,任别人骂我尸位素餐,我也不管了!我全都丢了,每日里悠游岁月,过的是…过的是神仙日子!我身边有的是人,全都是好朋友,在座哪个对我不是掏心挖肺的?放心吧…我不缺人照顾,我这儿用不着你!阿文呐,你才21岁,绝不能一辈子只伺候着我,你要听话…咱俩一辈子要好,我也绝不会有一刻舍得丢开你!可是…你的一生还长,绝不能只耗在我身上!文儿…平素我都让你顶着我的,这回…当着这么些人,你鸳姐姐也在,我把你托付给正哥哥,你自今日起,搬进大理寺公署去。文哥儿!朝里多少贵族子弟想去那儿历练呢。自今起,你改回原名孙兰珹,后边的路,靠你自己,一点儿别沾我的影子!你要自个儿上心才不负了我呢!”
“……”阿文含了一泡眼泪闷了半晌,才答道:“你都这么说了,我还说什么呢。我只管跟着厉大人就是了。”
“这才对嘛!阿弟…咱们俩相处的时光最长,我能不疼你吗?你现在跟了他呀……”阿凌忽又甜甜地笑了一笑,唇边的梨涡漾起,剑眉轻舒,那极美的桃花目中却还是泛着泪光,眼中似有秋波万顷,在月下水光如银。那样的目光慈和温软地看过阿文,又转眸瞧在厉正诘脸上:“你要把心肠练硬些个,手段也要纯熟利落些,心性作风却又要正派些,将来,若朝里再出个包青天似的人物,到时,我还要大大的摆酒谢谢厉大人呢!”
“是呢…以后好日子还长,也不急在这一时片刻的相聚。”阿鸳扫了一眼兆凌道:“今儿早点散了。晚了只怕天凉!”
此刻天才刚黑,月亮也是才上来的。阿端见兆凌气色不好,也是心疼他的意思,阿端本就望着早点散。听了阿鸳的话,也无心再留鸣琴馆,急着告辞出宫去了。那维田送他出了南宫门,把其中内情也说了,两人一路长吁短叹,郁郁不欢。
阿凌知道小鸳是下了逐客令,硬生生散了他的相聚,他那心里原是恼她的,可他也知道,小鸳是一颗心只为了他好,又怎么忍心去说她呢?可人一旦病入膏肓,再亲的夫妻间,也只得万般无奈地隔了一层:非纱非雾,无质无形更无影。说不得、诉不清、缠不夠、理不明,分明高墙面前横,自有情丝缚在身。
夫妻两人难得静默无言,扶着走了一会子,阿凌道:“那么深的伤口,虽上了药,也得十天半月才好呢。这得有多疼!唉!你这妮子,实在糊涂!早点儿散了,早点儿歇着,你可快些好了吧!那伤口,戳我的心窝子呢!”
小鸳道:“这回我是自己选的,没给什么人骗了。你呢…若想念林姐姐,自个儿去看她,别借我的名头。夫君!我是信你的!有些话,有我在,你也不好说。你只管去!随心坦然便好了。阿凌,你什么都不必瞒我,更不能骗我!别的,我便不问。”
身上的寒意阵阵侵袭,阿凌觉得在这月下也呆不住了。他自己拢了拢身上的奶白薄纱披风,嘴里不觉又叹了一声:“唉!阿鸳呐,我心里怎么想的,你可真是不用猜也全知道。今儿我身上觉得愈发冷了,可当着孤鹤夫子呢,我还真不愿穿裘。要不,他又该担心我了!我这一辈子,对不起很多人…最亏欠的,唯你一人。到了这份上,你竟还当我是个宝,一个劲儿的护着我呢!阿鸳呐…别的情份,我都可尽力还上,只有欠你的……只怕……”
“谁要你一时半刻就还给我呢?阿凌……”碧鸳伸出两个指头掩了他的口:“丧气的话,半句也不许提。咱们俩是一辈子的事儿。任凭谁的一辈子,都会遇着沟坎的。你要是连心气都没了,那咱俩才真的没指望了!走…你若是冷了,咱们进殿里去,笼上盆火,自有陈年的炭火备着呢,容易的很。”
此刻一地清辉,月中似有桂影,一阵阵带着湿气的风,携着些水汽扑面而来。那稍远处高越园中,不知多少花木的清香之气,相互混合着吹到鼻际。此刻阿凌才发现,小鸳给他的这件轻纱披风上面的秘密。本来这件披风,是姐姐送的,只是寻常的纱衣,不过料子细滑,厚实些罢了。可是现在不同了!上面用极细的金丝银线绣了暗花,却是《梨花沐月图》,平常不受月光,是瞧不出来的。这丝线是用显影磷光粉浸过,这粉是惜花哥昔日给的。花样子是我父皇书君帝画的旧画,娘子是什么时候绣的呢?阿凌猜也猜的准!一定是去年腊月里,要不就是今年开春!那时,她苦等不见我回来,最后收到那壶药酒!她那时一定恨绝了我,想和我“离”了,可是静下来,却还是念着我!她把我爹的画翻出来,照着刺绣,可我爹是她最恨的人!她分明是借着我爹的画,来表明她恨我。可是她恨不成我,最后,这件披风带着她的情怨,依旧穿在了我的身上!
阿凌的发丝,受了风有些蓬乱起来,他心中情思乱涌,双手下意识扯过了披风的两侧,向着上面的暗花深情地瞧了一瞬,眸子里又复了些温柔的暖意,他轻轻拽过小鸳细纤纤的右手,宝似的牵着,“好。天儿还早呢,咱们回殿里下棋玩吧。”
清思殿里如约放上了炭火,小鸳也很利落的摆好了棋局。然而这是一场冷清的对局。刚回来的文哥儿,只吃了一顿晚膳,就随着厉正诘到大理寺公署的宿处去了——他今天晚上一定会躲进被窝哭一场,因为自打八年前结下交情,文儿原本几乎一天也没有离开过阿凌,可就这几个月,他一直被丢来丢去,这都已经是第二次了!但是,阿文是明白兆凌的!好在离得近,腿长在自己身上!阿文不相信,情份深到那份上,他会锁着宫门不让进?再说说维田呢?他送过了阿端,直接就去玄英观了。清月昨儿说,要给阿凌换一张方子,这回的方子特别,需要多服一次药。阿田今日已去过一次观里,因那药十分难治,当时只得了一颗,阿田怕误了时辰,便约了晚饭后再去取一回。眼下阿田简单的支会了一声,连饭也不用就赶去了。
今晚的天变得极快,厚厚的乌云顷刻遮了月,一场暴雨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自打阿凌改了旧制,腾龙宫里也成了惯例。守夜之制已是取消,一入夜,宫里也就比往昔更冷寂。此刻天刚入夜,初更未到,照例人还没散呢,可因这场急雨,宫道上竟寻不见几个人!阿凌撑着身子,听着雨声同小鸳下了半局残棋。只觉得浑身冷热不定,一阵阵发起高烧,全身骨节间虫啮蚁噬,酸疼难言,好似一块块骨头被人错开筋骨卸了下来,一时间乏力已极,连手里的白玉棋子也拿不稳了。
眼见阿凌手指打颤,将白玉子软软脱手,都没有放在棋盘的格线上,那脸色也白得不对了,额上的冷汗沁湿了眉毛,沾上了他的长睫。阿凌费劲地一手撑着棋桌,一手按住了胸口,缩着身子闷声咳了一会子,半天才含了明显的苦笑歉然自嘲道:“我坐不动了。才下了半局,我竟连一局棋都下不完了……”
小鸳眼波如丝,柳眉深蹙,那双凤眼中泪意迷蒙,视线已模糊了,口里却还是无所谓的应他道:“那别下了!我自幼学棋,本就倦了。原也是为了打发辰光,围棋本就是我娘让学的。她是为了怀念我爹……我从来也不是真心爱围棋,一世不下也不要紧。咱们去榻上靠一会儿,坐着躺着,都由你。咱们说说话……”
阿凌垂下眸子,泪水在长睫上挂不住,一阵阵洒在面颊上,他躲着小鸳的泪眼,口气尽力做到平和松弛,慢慢向着牀榻挪步过去,自己严严实实地卷上了被,人虽蜷缩在被里,身子还冷得打颤:“好…有点倦了,我靠一靠,告诉你一桩稀奇事儿,孤鹤先生派人去查禁民间的小书,显达大夫看见有一位叫‘红袖斋主’的作者,他写的书犯了孤鹤定的查禁红线,所以显达怕他受罚,就把他的书给藏了。显老还说要烧了,怕孤鹤看见了不好!哪知最后还是被叶夫子的人找出来,孤鹤将那些书一一仔细审看过,结果他…他却在被查禁的书上画了二十来个红圈,还拿给了叶隽逸,说将来要传代……他说呀,他学了一辈子书法,竟不及这书上的字好……”
“那最后,那书,他查禁了没有呢?”
“他说一码归一码,还是给禁了。可这个书啊,实际没禁掉…显达先生爱这书的文笔,向书局买了底本,几个月前我去看显老爷子,他又扬言要烧了。我没让,也弄来了一套看看。”
“那书是写什么的?”“是骂我的。写的特别好,可有趣呢!连出了好几本!上头什么消息都有,连幻衣国的太监总管因同情太子苦苦进谏,最后腊月里跪雪病亡的事,我也是在这个书上瞧见的。”
此刻窗外风雨大作,大朵大朵的乌云遮住明月,先是一阵狂风撼树,又是暴雨惊雷。风声雨声的,折腾整整一个时辰,阿凌听得初更的更鼓也敲了,辛维田却一直没有回来。阿凌发着烧,不多时就坐不住了。他背后倚着个浅明黄的软垫半靠着身子,拥被迷糊了一阵。这是他头一回没有洗漱沐浴便就寝了。睡到半醒时,见垫子已被娘子抽走了,脑袋下面不用金龙高枕,只用了家里带来的一对彩线绣枕。身上那金龙游云的被子还是严严实实的盖着,娘子依着他躺着,却头一回不同衾——这初夏天气,若同他卷这么厚的被,可怎么睡得着!阿凌心里泛起难言的悲凉,那是一种不甘失落混着悲苦和歉意,实在说不得的感觉!他的心底流着血泪,却听耳边也有人在哭——丝丝压抑的哭声盖过了雨声,分外明显,真如锥心刺骨,摧人肝肠!阿凌本就有沉重的心病,再听了这哭声,他哪里睡得着?料想碧鸳也是睡不着的!她不过阖眸假寐罢了。阿凌侧耳细听,听见张老嗔怪道:“大人!你明天说吧!人又不是您害的,到了这个份上,哭有什么用?主子他身子弱,您赶紧回吧,让他今晚歇个安生觉吧!您给他留点寿吧!我是真后悔,不该带你再回这里来……就当老奴求求您,您小点声……明天再说吧……”
另一个声音刻意的压着,却藏不住哭泣之声,这个男子竟双膝着地朝地上猛磕了几个头:“不行…不行!我心里头堵得慌!这官呐……我再也没脸做了!我对不起…对不起他呀!鲍家……这一天之中,彻底完了……”
阿凌猛地坐起身子,他右边的手腕子却给阿鸳伸手扣住了——腾龙的旧制,在皇族,夫妇同寝,都是妇外夫内——君王如此,皇族仿效,百姓也有效法的。可是阿凌却一向都是歇在外侧的,他回都不久,今年2月里,流云曾经写过上书,委婉的向他提过此事。可他也没答应,写的回覆比原书还长!阿凌说,身为夫君要妻子帮着挡事本就懦弱,叫妇女之辈先起身也是躲懒,让亲人先一道挡过刺杀更是不光明,说是方便人家照顾你,也不应该。房帏之事,谁都别管,管了也不听!流云在阿凌掌朝以来,从没出过岔子,这回也被顶了回去,腾龙的风气,在这时候也变了。
阿鸳扣住了兆凌的腕子,劝道:“莫去!定是伤心的事情!你那身子,可伤心不得!”
阿凌勉强笑了一笑,轻轻抽出手来,道:“放心吧!为了公事儿,我哪会伤心啊。厉大人说,让我把大江大河放在心里,我正在学呢。你别动!我去去就来。”
阿凌抄起一只银烛台,那烛焰晃悠悠地照着他走到殿门口,他没披衣裳,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浅金的丝质寝衣,推门出去时,想不到风猛雨狂,雨雾迷蒙,他受了风雨,左手按住了木雕朱漆花格殿门,猛地咳了好一阵子,抬眸朝外面雨里望过去,见跪在雨里哭的人,居然是劝他把大江大河藏在心里,脸上也要沉得住的那个人!阿凌大步踏进了雨中,费了大力拉起了正诘,对一边默默地站着的张老说道:“进来,都进来!侧殿的伙房里可以烧水,先烧点热水,你俩都洗个热水澡,别着了凉,得下了病!快点儿,进来再说!爷爷…快点儿!你俩把湿衣服褪了,都先穿我的,快坐,我去拿……”
阿凌翻箱倒柜找了几套随常的袍子,有四爪龙的都不给,娘子做的也不给,以前从成衣铺买的,挑了两件不张扬的:一件亮褐描竹叶的丝织夏袍,一件玉白底子撒金万字回纹的薄布袍子,又拣了两套上好的中衣、衬裤、鞋袜配好了,一手一份拿了出去,道:“水是现成,娘子才用剩下的,加些柴烧一烧就可以用!张爷爷,你去偏殿左边侧室里,我的东西都现成在那里。正诘,右边侧室是阿田洗沐之处,可现在水剩的不多了,我带你去小汤池吧。咱们出偏殿,过一个短廊子,淋不着雨!那儿通龙泉汤。整个浴汤在一个天然石洞里,四季都是温泉。父皇还有历朝先皇都在那儿洗,我身子弱,素来嫌这水太热,我进去不多时就晕晕乎乎的。往日里我极少去那儿洗。阿田以前受了歹人对付,正好,显老大夫说这汤泉对他有益,我便特意留了话许他时时在那儿沐浴。反正人人知道,我这人做事总不爱全依着规矩。好在太皇太妃也不怎么约束我的。现在我正好也没有洗沐,待我先进去内间同娘子说一声,这就拿上衣裳同你去。”
阿凌便进内殿,仔细和小鸳说了原委,抱了自己换洗的衣裳,同正诘从小廊子穿进龙泉汤去了。这里侍候的林公公,早已歇息,此刻这龙泉洞中哪有别人?只听水声淙淙,热气氤氲,正诘和阿凌一前一后踏足水中,水雾如幻,红鱼乱穿,正诘一边拿浴巾搓洗身子,眼泪却一阵阵抛下来了,呜咽声中,正诘道:“鲍家完了!凌弟,这回都是我的错。从今之后,你就罢了我的官,我真的不配为官呐!这件事,我后悔一辈子!”
鲍辅仁的老婆,在今晚太阳落山那会儿就抓到了。我那时还和你在参加阵亡将士超度法会,那散后,我手下兄弟报我,我们在隐龙台附近好些地方都贴出布告,说鲍辅仁明天在隐龙台上斩首。结果我们埋伏在榜文附近的兄弟,通过比对李荏苒监军所画人像,很快抓到了鲍妻沈氏。沈氏没等我们审她,就把银子交出来了——原来沈氏也遇了大事情!这祸端竟在鲍辅仁给沈氏的那支白玉簪上面…阿凌!那支玉簪本是杨度威派华东送给鲍将军的财物之一。鲍将军拿到手之后,把这玉簪和桑日人造的那杀人箭头放在一处,藏着掖着摆了半个多月。直到这回出了事,老鲍把箭头拿去使坏,对付了王大人,并把白玉钗交给了沈夫人。沈夫人戴了一时,没有异样,她是大人,身体又好,一时毒性未显也是有的!一日沈氏便将簪子给小女儿柔儿拔下来玩。谁知这女儿就从此得病了!这箭头淬有慢药,过到玉簪上,玉簪也从白色渐渐变成奶黄色了,但沈氏却完全没注意到!她一心携女出逃,又放不下鲍辅仁,偏偏她关文失效出不了腾龙,揣着银票,又不敢去兑换。才过了几日,也就在我们找到鲍家那天,柔儿就病重了。沈女找了个草头医生看病,却不幸把小娃儿给害死了!沈夫人伤心欲死,又不敢张扬,偏这时又听说了鲍辅仁即将问斩的消息。她及时赶到隐龙台前去看布告,在布告前她神色凄怆,和旁人大不相同,被我们的人当场拿获了。我们的人本以为她会死守着赃银的下落不肯吐口,谁知沈女还抱有幻想,她见了我的人,主动交了所有的钱,希望以她的名义向刑部投递申辩状,抬出公公的功劳,能保鲍将军一命!但是,我手下这个兄弟嘴上不牢,很快就说出了老鲍已被御审定罪,当场身死,现已身葬百鬼林的事儿。沈氏的面色也还可以啊。她便说要带着女儿去祭他,我兄弟自然当时就领她去了。结果,她一头就碰死在鲍将军的墓碑上了!
鲍老夫人呢?这老太太更惨!都是我的错!凌弟…我对不起你啊!你当时叫我派人去看顾一下老夫人,我立时就派了三个弟兄去了。今儿晚饭时,三个弟兄也是在鲍家用的,什么都好好的。我们的人也没有把鲍将军的消息告知于她呀!晚饭吃的小菜是我手下的小夏做的,里头有一道卤水豆腐。谁知,方才我的手下来报,鲍老夫人居然喝卤水去世了!小香儿从此没人照顾,小夏跑到同在龙都北城的鲍氏大妹、二妹两家,她们居然连门都不开!鲍家人就在方才的几个时辰里,家败人亡,可我们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啊!
正诘脸上的泪水,刚流下来,就被他自个儿拿白毛巾给擦掉了,可他的语气却由最初的哽咽,渐渐泣不成声,他放声哭道:“阿凌…阿凌!老夫人没有一点过错…可我没有保护好她。沈夫人是有罪过,可那孩子没有啊,那香儿小小年纪,只有两个姐姐可靠,为什么…为什么她们连门都不开呢?!我做了这个官员,是主持正义的,却为什么连几个好人都保不住呢?”
“正哥哥别难受了。这事儿一点也不怨你!都是我不好!”阿凌的身子浸在一片水光里,眼里带着迷离的泪意,那水色温柔,腾起的热气掩住了他脸上的哀戚,他缓缓道:“要是我早点知道鲍老将军有困难,早点补偿鲍家,也许鲍辅仁根本不会去走歪路,王大人不会受害,鲍家人也都好好的,也许咱们和幻衣的邦交也能进一步。可是……正哥!人的路子并不是都可以由自己选的!往往一半是运,一半是命,还有一半…他也是没奈何!你能做的也都做了,也不能指望所有的事都顺心呐!阿正,今儿夜里,你在这儿哭了,不要紧!谁都不会知道的。可明儿,你的心…还是要练得冷硬些,才能铁面无私,当个好官啊。至于香儿么,这没事儿!我过几天过府去访访漓王爷。他和夫人有好几个千金,一心想抱一位世子来抚养。世子我是给不了他,便叫我这个叔叔再认养一个女儿也使得。女儿要富养,谁比他合适?他一向和我亲厚,香儿那么可爱,我那婶子也会答应的!”
二人一边洗着,正诘神色黯然,眼梢瞟了兆凌一瞬,又压低声叹了一声,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也是瞧见了那树倒猢狲散的惨样,一时失了态…阿凌!咱们出去吧,我瞧着,这浴汤果然不适合你啊,瞧你那脸色…实在太苍白了…我瞧你不好!身体要紧…咱们快上去吧!”
“不要紧!我这人现在,是怎么都不好!若不用药,浑身如火一般的,一时也捱不过;用了药吧,每日似躲在冰窟里,人又好像要化了似的。既然怎么都不好,便也没什么好坏,也没什么好怕的!”阿凌手上不停,眼中落下了泪,却又出声笑了一回,把布巾垂在肩上,向前扳住了正诘的肩膀大声道:“一个人,连个澡也不敢泡了,还活着做什么?我才不管呢!我姐还没有救回来,父皇也没有入土,二弟连遗体都没有找到,四十多个俘虏还在异国,派出去救人的好兄弟,我也还没有盼回来……我说我不管这些事儿,根本就是自欺欺人!要是这些我都不管,我还算是个人吗?还有…正哥哥,你想想,如果你最在乎的亲人,至今下落不明,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一点消息也没有,我问你,你甘心吗?况且,谁能在你死后,真心替你爱着你所爱之人呐?阿正…我这人呐,天生爱热闹,不论在哪儿都结了不少朋友,你们个个对我都没说的!可有些事儿…阿凌到死也舍不得,你莫笑我!我便是赖…也想赖在这个世上……正诘,我这没出息的人,躲在这儿哭一哭就罢了,你是个好汉子,定要刚强,你以后不能哭的…好不好?”
“唉!快上去。正诘官卑职小,帮不了你多少,但是一定会帮你的!凌弟…我中午教你的话,全是真心,我说我以前从来不哭,也是真的!阿凌…你是这辈子,唯一见过我成年以后哭的人……”
且说正诘换了衣袍扶了阿凌一起出了龙泉汤,那雨却下得愈发大了!穿过短廊,张老已在殿后等了。阿凌吩咐把正诘安置在聚雅阁的闲宫里住下,自己回了清思殿,见时辰过了三更,维田还没有回来!阿凌自己心事重重地回去就寝,却怎么也不踏实:想起了正诘说的鲍家人,更想起了维田和清月。
维田呆在眷花府,半日也呆不住,可如今我正等着他制的药,他如何会在玄英观里不回来呢?还有清月,她非薄情负恩之人,若当真服了解药,身体有好转,她怎么会不回来看我呢?
阿凌一惊,倏然坐起,满头满脸都是冷汗!小鸳忙伸手给他擦了汗,关怀道:“怎么了?莫不是又做噩梦了?”
“阿鸳!你别担心!我今儿是熬不到天亮了!辛维田去了玄英观,定是遇了事情,不好回来!我得去…好歹接他回来,再探探那林道人弄的什么玄虚。”阿凌眼里注了些深情,望定了小鸳,眼光灼灼的道:“娘子!那林道人古怪,她人不来,也不叫人给我送个信。又要叫阿田日日到她那儿去为我取药。每回阿田都是急忙忙回来,可这回连他也不回来了!阿鸳!你说,他俩平日里对我俩怎样?我是无论如何也放心不下!再者说,清月定是有什么事不想叫我知道。若明早我们光明正大的去,怕她会遮着藏着,弄假骗我。今儿这天气,谁也想不到我会去,我就偏偏去了…他们也没防备!阿鸳…这些天,我将养的也夠了!再怎么养,也就这样了。阿鸳……”
“我不拦你。我同你去。”
“你现在这身体…也比我强不了多少。你只管躺着,现在是二更一刻,我答应你,不到三更,我就领着维田回来。阿鸳…为夫再不济,可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啊。”
“那你恩断情绝的话,料也不是骗我的?”
“那张黄绫,当初宋嬷嬷答应下山跟你的时候,已从你那儿偷出来,交给文儿还给我了。”阿凌凄然笑了一笑,容色宛如初雪:“我见了那东西,悔得要命,恨它差点断了咱俩的缘份。所以我一拿到手,便把它烧了!这世上再没这几个字,既然没了,就再不作数了。那绫子上的话,你若分不清真假,那我也就白认得你了。阿鸳,你躺着!咱们夫妻二人本是一条心的,你莫拦我!我今日夜里出去,是去还咱的人情债!”阿凌抬手抚了抚阿鸳额前的发丝,柔着声道:“你侧着躺,莫压了伤口!这通幽道人,这辈子别让我再遇到他!放心吧…我今儿夜里,身子还成…一会儿我走西边桃林的小门出去,顺便去迎宾馆把显老先生找来一起去。有他护我,你总放心了吧?”
碧鸳听着窗外潺潺雨声,想来此刻殿外的宫道上,一定积水满溢,天地间雨雾迷蒙,大雨打得金瓦红墙看起来模糊不清,三百年的松柏虽然青翠如昔,但只消这一记闷雷劈下,白光破空之后,那些古树却也暗暗的经了又一次天劫。阿鸳不觉忧心忡忡地瞧上阿凌,她不想叫他担心,更不想惹他难受,但是她那明澈灵动的细长凤目中,此时已不听话地抛了几串泪下来。阿鸳抬起细纤纤的手,偷偷侧身抹了一把泪。她的指甲原是本色不染的,可成亲时,阿凌说玫色配她好看,正红也不错!他竟亲自摘了凤仙花和绣球花的花瓣子,鼓捣了好几日弄出了好多种,特地上街淘换了些精致的小小瓷钵,满满装了好多瓶,要她换着用呢。现在她本来为了种种不顺,多时不染了。可这些天兆凌又敏感多思,小鸳为了让他喜欢、开心一些,便又按从前的样子染了。
小鸳急忙将身欠起,伸手拽住了阿凌的衣角,忽地手劲松了,她藏起关心,却如忠臣般劝道:“你性子表面温和,暗里刚倔。谁也不如我了解你!阿凌…今时不同往日了!你自个儿的身子,你可仔细着些!”
阿凌瞧见小鸳嫣粉色的指甲,心里一动,又多思多想:“我当初说玫色好,红色也不错。她今日却选的粉色,她有自个儿的主意了。我今后是不能久伴着她的。凡事…她能学会为自己拿主意,也是件好事啊。”兆凌抬起极美的桃花目,若有所思地瞧上阿鸳的指甲,一时情念翻涌,衷心为她心疼起来!他深蹙双眉,眼中隐了情丝,冰凉的指尖扣住了阿鸳的手,沉声说道:“我知道娘子知我懂我,我知道你疼我!放心吧…宫墙离观中极近,我往昔走过的。加上这回啊,我去迎宾馆带上显老先生,用上迎宾馆专门接人的马车,就更快了。一个时辰,能打个来回呢。你躺好歇着…一会我把那炭火给你熄了,殿里好更凉快些。等我一会儿回来,我便去和阿田宿在偏殿里,就不进这里闹你了。”
“唉!你去吧…一会儿仍旧回来。你不回来,我不习惯呢……”
阿凌狠心辞了小鸳,在这暗夜里,穿了浅绿玉色的一领束腰轻袍,外头却穿了惜花给的雪色宝狐裘,撑了一把孟宗黄竹细手柄的米白竹骨油纸伞,点了个水晶风灯,冒了这疾雨狂风,跨出了寝宫清思殿的高门槛,没入今夜这无边的雨幕中。正是:情天恨海,女娲炼石犹可补,义胆忠肝,剔骨剜肉不能还。毕竟清月和维田如何,容下文再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