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视线,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凝固了。
每一块颈骨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带动着我的头颅,以一种近乎酷刑的缓慢,一寸,一寸地,挪向那个声音的源头。
时间仿佛被拉成了黏稠的糖浆,心跳声是我耳中唯一的鼓点,沉重而绝望。
我甚至已经做好了准备,准备看到任何超出我想象的恐怖之物——扭曲的肢体,流淌着涎水的嘴角,或者一双不属于人类的、在黑暗中闪着幽光的眼睛。
然而,当我的视线终于聚焦,穿透那层昏暗的空气滤网时,我看到的,只是一个瘦小的身影。
他就站在门口的阴影里,像一株被遗忘在角落的植物,小小的,沉默的,几乎要和整个黑暗融为一体。
如果不是他刚才那一声微弱的抽泣,我可能到死都不会发现他。
是小安。
那一瞬间,我大脑中紧绷到极致的弦,并没有如预想中那样松开,反而因为这巨大的反差而发出一声尖锐的嗡鸣。
过去这七十二小时里,地狱般的搜寻和绝望的等待所积压的全部情绪,像决堤的洪水,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
那不是喜悦,不是庆幸,而是一股灼热到几乎要将我理智烧毁的怒火。
“你!”我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用刀子刮出来的,“你这几天,跑到哪里去了?!”
我一步冲过去,脚下的水泥地被我踩得砰砰作响。
我甚至没有意识到,我的双手已经死死地钳住了他单薄的肩膀。
我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力道大到他小小的身子都在微微发抖。
他被我的样子吓到了,猛地一缩,脑袋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自己的胸口。
那双我曾经觉得像藏着星星的眼睛,此刻只敢盯着自己布满灰尘的鞋尖,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明显的颤抖和心虚。
“你……你不在家……”他小声地辩解着,每一个字都透着不安,“我……我就出去玩了……”
“玩?”这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刺进了我的神经。
我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眼前阵阵发黑。
我俯下身,强迫自己的脸靠近他,几乎是贴着他的耳朵,用尽全身力气压低声音嘶吼,唯恐这声音会惊动潜伏在任何一个角落里的“东西”。
“玩?你知道外面现在是什么鬼样子吗?你知道那些在街上晃荡的,都不是人了吗?你没听见晚上那些嚎叫和啃噬的声音吗?我跟你说过多少遍,无论我回没回来,都绝对不能离开这个房间!一步都不能!你把我的话当成耳旁风了是不是!”
我的质问如同一串密集的子弹,每一发都打在他的心上。
我能感觉到,我抓着他肩膀的手在不受控制地颤抖,那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后知后觉的、冰冷刺骨的恐惧。
我不敢想象,如果他真的遇到了什么……如果我回来看到的不是他,而是一滩血迹,或者更糟的东西……
这个念头让我浑身冰凉。
我所有的坚强,所有的伪装,都是建立在他还活着这个基础上的。
他是我在这片废墟里,唯一需要守护,也唯一能够证明我还像个人一样活着的理由。
小安的肩膀剧烈地抽动起来,他终于没能忍住,细细的、压抑的啜泣声从他喉咙里溢了出来,像一只受伤的小兽。
“可是……可是你不在……”他的声音被哭腔揉得支离破碎,充满了无尽的委屈,“这里一个人都没有……我一个人……好害怕……我只是想出去……看看你回来了没有……”
他说到最后,那句“没人陪我玩”已经说不出口,转而变成了更让人心碎的理由。
“没人陪我玩……”
这五个字,像一把沉重的铁锤,毫无征兆地击碎了我用愤怒构筑起来的坚硬外壳。
我所有的怒火,所有的斥责,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而可笑。
是啊,我凭什么要求一个只有七岁的孩子,独自一人,在这样一个连成年人都会被逼疯的、死寂的世界里,像个圣人一样遵守规定?
我只想着外面的危险,却忘了他内心的孤独和恐惧,甚至比外面那些看得见的怪物更可怕。
我抓着他肩膀的双手,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那股支撑着我咆哮的怒火,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迅速熄灭,只留下一地狼藉的灰烬和无尽的懊悔。
我松开手,向后退了半步,看着他因为哭泣而一耸一耸的小小背影,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我喘不过气。
“好了……好了……”我张了张嘴,声音干涩而笨拙,“不哭了,是我不好……我不该对你发火。”
我蹲下身,试图与他平视,可他依旧低着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
我的手在半空中僵了片刻,最后还是轻轻地落在了他的头顶,笨拙地揉了揉他柔软而杂乱的头发。
“下次……下次别再乱跑了,好吗?”我的语气软了下来,带着一丝连自己都能察觉到的恳求,“不管我回没回来,你就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我保证,我一定会回来的。”
他没有回答,只是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抽噎。
我的目光在昏暗的房间里飞快地扫视着,最后落在了我那个破旧的帆布背包上。
那是我全部的家当。
一个念头闪过我的脑海。
“别哭了。”我站起身,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一点,像是在谈论一件再平常不过的小事,“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给你找点好东西。”
我走到墙角,拉开背包的拉链,故意弄出哗啦啦的声响。
我在里面翻找着,其实心里也没底。
在这个连一包干净饼干都算得上是奢侈品的时代,我所说的“好东西”,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我的手,却真的触碰到了一个坚硬的、带着独立包装棱角的小东西。
那是……我出发前,在某个废弃的便利店货架最深处找到的,仅剩的一颗水果硬糖。
我本想留到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用来补充一点微不足道的糖分和心理安慰。
我捏着那颗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但当我转过身,看到小安终于抬起了头,用那双挂着泪珠、又红又肿的眼睛望着我时,我知道这颗糖有了更好的归宿。
我朝他走过去,将那颗被我体温捂得有些温热的糖果,小心翼翼地放在他的手心。
“给。”我说,“奖励你……平安回来的。”
小安愣愣地看着手心里那块小小的、印着模糊水果图案的彩色糖纸,仿佛看到了一件绝世珍宝。
他抬起头,泪水还在眼眶里打转,但眼神里已经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他看着我,小小的嘴巴张了张,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脖颈转动的过程,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每一根肌肉纤维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骨节间每一次微小的错动,都伴随着“咔吧”的脆响,那声音在死寂的夜里被无限放大,仿佛随时都会彻底断裂。
我的视线,终于挣脱了黑暗的桎梏,定格在了声音的源头。
那是一个孩子。
一个看起来不过七八岁的小男孩,穿着不合身的、洗得发白的旧衣服,瘦小的身子在清冷的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就站在距离我不远处的阴影里,一双眼睛睁得大大的,黑白分明,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曜石,正直勾勾地望着我。
我胸口那股由恐惧和惊骇积聚起来的气息,在看清他的一瞬间,猛地找到了宣泄口,化作一声长长的、带着颤音的呼气。
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下来,我甚至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
“小朋友,你……”我的嗓子干得像砂纸,一开口,声音嘶哑得厉害,“你……大半夜不睡觉,跑这里来干什么?”
他没有立刻回答,只是歪着头,好奇地打量着我,似乎在确认什么。
过了几秒,他那稚嫩又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怯生生的味道:“叔叔,你也是住在这里的吗?”
“叔叔?”我愣了一下,随即哭笑不得地指了指自己,“我有那么老吗?叫哥哥。”
在这个鬼地方,任何一点能让人脱离紧张情绪的日常琐事,都显得弥足珍贵。
我下意识地想用这种轻松的对话,来驱散刚才那几乎要将我吞噬的恐惧感。
小男孩很认真地又打量了我一遍,然后固执地摇了摇头,奶声奶气地说:“我妈妈说,胡子拉碴的,就是叔叔。”
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好几天没刮的下巴,那些硬邦邦的胡茬扎得我手心发痒。
得,这回还真没法反驳。
我无奈地笑了笑,算是默认了这个称呼。
“好吧,叔叔就叔叔。”我放缓了语气,尽量让自己显得和善一些,“你还没告诉我,你找我有什么事?是不是迷路了?”
他摇摇头,小手指向我宿舍的方向:“我住在那边。我……我饿了,想去村口的小卖部买点东西吃,但是我一个人害怕。”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是村里零散的几户人家的方位。
这村子本就不大,宿舍区和村民的住所离得并不远。
“你家人呢?”我问。
“妈妈睡着了,我不想吵醒她。”他小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委屈。
看着他那瘦小的身影和渴望的眼神,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
这荒山野岭的,让一个孩子自己去黑灯瞎火的小卖部,确实不安全。
更何况,这村子处处透着诡异。
我的脑海里闪过季轩那张写满惊恐的脸,又想起了关于后山乱葬岗的传说。
一丝犹豫在我心中划过,但很快就被一种莫名的责任感所取代。
我不能把一个孩子丢在这里。
“行,叔叔……哦不,哥哥带你去。”我清了清嗓子,纠正道。
小男孩的眼睛瞬间亮了,但嘴里还是小声地咕哝了一句:“是叔叔……”
我懒得再跟他计较,从兜里摸出那个亮度感人的老式手电筒,晃了晃,昏黄的光晕在地上投下一个小小的光圈。
“走吧,跟紧我。”
去小卖部的路就是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两旁是半人高的荒草,夜风一吹,草丛里就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有无数双眼睛在暗中窥视。
我一手拿着手电筒照着路,一手下意识地牵住了小男孩冰凉的小手。
他的手很小,似乎没什么肉,握在手里能清晰地感觉到骨骼的形状。
小卖部其实就是村口一户人家自己开的代销点,一个老婆婆守着,我们到的时候她正打着瞌D。
我给小男孩买了两袋饼干和一瓶汽水,又顺便给愁眉苦脸的季轩带了包烟。
回去的路上,气氛比来时轻松了不少。
小男孩抱着饼干,一边走一边小口地啃着,发出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我的神经也放松了许多,甚至开始觉得,这村子除了偏僻了点,似乎也没那么可怕。
然而,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身边的小男孩突然停下了脚步。
他停得很突兀,以至于我被他拽得一个趔趄。
“怎么了?”我低下头问他,手电筒的光也跟着晃了过去,照亮了他那张再次变得紧张的小脸。
他没有看我,而是死死地盯着我们来时的路,那片被我们甩在身后的、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叔叔,”他的声音压得极低,还带着一丝无法抑制的颤抖,“后面……后面有人。”
我心里“咯噔”一下,刚刚放松下来的神经瞬间又绷成了一张拉满的弓。
后背的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别怕,可能是晚归的村民。”我故作镇定地安慰他,同时猛地转过身,将手电筒的光束直直地射向身后。
昏黄的光柱像一把无力的钝刀,切开了一小块黑暗。
光所及之处,只有那条空无一人的土路,蜿蜒着消失在更深沉的夜色里。
两旁的荒草在风中摇曳,投下张牙舞爪的影子,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连个鬼影都没有。
“你看,没人。”我松了口气,转回头想对小男孩笑一笑,却发现他依然死死地盯着那个方向,脸上的恐惧有增无减。
“不,”他摇着头,小小的身体开始发抖,“有的……一直有。”
“一直有?”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什么意思?”
“从我们出来……他就一直跟着我们。”小男孩的声音带着哭腔,“刚才,就在那个拐角,我看见了……是一个老爷爷。”
老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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