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画卷的核心,是命宫里那颗暗淡无光的阴煞星,以及弱不禁风的身宫。
我眼前的这位胖鬼,生前大约是个老好人,命格软,身子弱,死后怨气也不重,正是我要找的那种“耗材”。
我从那繁复的命盘中抬起头,对他露出一个公式化的微笑:“恭喜,你入围了。回去等消息吧。”
胖鬼那张没什么血色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仿佛一个刚拿到重点大学录取通知书的高中生,激动得连话都说不利索:“真……真的?道长,我……我真的行?”
“你的八字很符合我们的要求。”我言简意赅,不想多做解释。
他千恩万谢地飘走了,店里的气氛因为他的喜悦而显得轻松了不少。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一场看似公平公正公开的招聘会,哪怕招聘的不是人。
下一个进来的,是个枯瘦的老头。
他一进来,那股阴冷的风就带着一股子不服管的戾气。
他不像前面的胖鬼那样战战兢兢,而是将写着生辰八字的纸条“啪”地一声拍在桌上,眼窝深陷的双眼死死地盯着我,仿佛我欠了他几百年的香火。
我没理会他的态度,拿起纸条,手指在桌上飞速掐算。
片刻之后,我皱起了眉头。
这老头的命盘,跟刚才的胖鬼简直是两个极端。
命宫杀破狼格局,三方四正煞星云集,命主七杀,身主天相,这是典型的武将命,命硬得能上阵杀敌,以一当百。
这种八字,就算死了,魂魄也比寻常鬼物凝实凶悍得多。
“老先生,抱歉,你的命格太硬,不符合我们的要求。”我将纸条推了回去。
“你说什么?”老头的声音嘶哑尖利,如同夜枭般的嘶鸣在小小的店铺里回荡,“我死了三十年!整整三十年!在这片地界,谁不晓得我老烟鬼的大名?你居然说我不够格?”
他身上的黑气瞬间暴涨,桌上的烛火被阴风压得几乎要熄灭,整个屋子的温度骤然下降。
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威胁。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平静。
我抬眼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老先生,你搞错了一件事。死是阳寿尽,成鬼是阴命始。阳寿再长,功绩再大,那是你生前的事。死后能不能当个‘好’鬼,看的不是你死了多久,而是你这阴命的根基,也就是你的八字,合不合适。”
“放屁!歪理邪说!”老头鬼气大盛,桌子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眼看就要动手。
我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无奈,伸手从桌子底下拿出一个不起眼的黑色陶罐,轻轻放在桌上。
我拔掉罐口的木塞,一股刺鼻的,混杂着腥气的炽热阳气瞬间弥漫开来。
罐子里装的,是暗红色的粘稠液体,正是那百鸡血。
至阳至刚,是所有阴邪之物的克星。
老头的咆哮戛然而止,他那双凶狠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个小陶罐,仿佛看到了什么天敌。
他身上暴涨的黑气如同被戳破的气球,飞速地收缩回体内。
他脸上的狰狞和愤怒,在短短一秒内,就转化成了深深的忌惮和恐惧。
“你……你……”他指着我,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回去吧,”我把木塞重新盖上,语气平淡,“强扭的瓜不甜。这碗饭,不适合你吃。”
老头怨毒地瞪了我一眼,最终还是不敢发作。
他化作一阵黑风,夹着尾巴似的从门口逃了出去,连一句场面话都没敢再说。
他一走,屋子里的温度立刻回升了不少。
我看着桌上的陶罐,心里清楚,立威的效果达到了。
接下来的招聘,应该会顺利很多。
然而,事情并没有我想的那么简单。
接下来的一个多小时里,我面试了不下十几个男鬼。
有横死的,有病死的,有吊死的,形态各异,死法万千。
但无一例外,他们的命格一个比一个硬,怨气一个比一个重。
这些人活着的时候或许是窝囊废,但死后,那股不甘和怨恨反而成了凝练魂体的养料,让他们的阴命变得格外“强硬”。
我一个个地将他们打发走,心里的不耐烦也渐渐升了起来。
难道这年头,连找个命软的鬼都这么难了吗?
就在我快要失去耐心的时候,一个身影静静地飘了进来。
那是个女鬼。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样式很古旧,长发用一根简单的木簪绾着,样貌清秀普通,放在人群里绝不会引起任何注意。
她身上没有前面那些鬼物的戾气和阴冷,反而带着一种……死水般的沉静。
她不像别的鬼那样急吼吼地报上八字,只是安静地飘到桌前,微微颔首,算是行礼。
“道长。”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
不知为何,我心里反而咯噔一下。
越是这样平静的,往往越是深不可测。
我打起精神,示意她报上生辰。
她轻声说出了自己的八字。我一边听,一边在心中飞速推演。
命宫紫微,对宫贪狼,财帛宫武曲化权,官禄宫廉贞化禄……我越算,眉头皱得越紧。
这……这哪里是一个普通女人的命盘?
这是紫微贪狼的桃花格,更是大富大贵的帝王之相!
这种命格的女人,要么是皇后贵妃,要么就是能影响一个时代的女强人。
命硬得能克死三任丈夫,还能活得风生水起。
“姑娘,”我放下手,有些惋asive地看着她,“你的命格,比刚才那些人加起来都硬。抱歉,你不合适。”
我以为她会像那个老头一样暴怒,或者至少会有些失望。
然而她没有。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那双看不出悲喜的眸子仿佛能洞穿人心。
片刻后,她用那毫无波澜的声音再次开口:“道长,你是不是算错了年份?”
我一愣,有些恼火。
我干这行几十年,从未出过错。
“怎么可能?你的八字,我听得清清楚楚。”
“奴家说的是公历,”她轻启朱唇,吐出几个字,“若是按古时历法,奴家生于康……熙……三十二年,癸酉岁。”
康熙三十二年。
一六九三年。
这几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开!
我猛地抬起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看似普通的青衣女子。
我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刚才那老头鬼身上的阴气要冷上千百倍!
三百多年!她已经是个死了三百多年的厉鬼!
我终于明白她身上那股死水般的沉静从何而来了。
那不是平静,是历经了三百年风霜岁月,将一切戾气与张扬都沉淀到了魂魄最深处的恐怖内敛!
她之所以看起来普通,不是因为她弱,恰恰相反,是因为她强到了可以完美收敛自身气息的地步!
桌上的烛火“噗”地一声,火苗被一股无形的气压压成了豆粒大小,光芒黯淡,仿佛随时都会熄灭。
我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座无形的大山压住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再次伸出手,以她所说的那个年份,重新为她推算命盘。
这一次,展现在我脑海中的画卷,与之前截然不同。
原本那紫微帝王星的万丈光芒,被三百年的阴气彻底侵蚀、覆盖、转化。
那命盘中原本刚猛无俦的杀破狼格局,在漫长岁月的沉淀下,早已磨平了所有的棱角,化作了至阴至柔的根基。
阳极生阴,刚极化柔。
她那原本硬得足以开疆裂土的命格,经过三百年的“冶炼”,竟然……竟然变成了最顶级的纯阴之体!
阴煞入命,身宫化忌,死气沉重,怨气内敛。
这……这简直是……绝配!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疼。
我抬起头,对上她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用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说道:“你……合格了。下一轮。”
青衣女鬼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近乎于无的,却又让我毛骨悚然的弧度。
她没再多说一个字,再次对我微微颔首,然后转身,静悄悄地、了无声息地飘出了店门,仿佛从未出现过。
直到她消失在门外,那股几乎让我窒息的压力才骤然一松。
我整个人像被抽掉了骨头一般,瘫倒在太师椅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桌子底下那个装着百鸡血的陶罐。
刚才对付老烟鬼时还觉得是无上利器,可现在想来,在这位面前,这罐东西恐怕跟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没什么区别。
我伸手擦掉额头的冷汗,目光落在我面前那张记录着入围者名单的纸上。
一个刚刚死去不久,喜形于色的胖鬼;一个……活了三百多年,深不可测的青衣厉鬼。
我究竟在为“谁”,招募一批什么样的“员工”?
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缓缓爬上了我的心头。
那画卷在我识海中定格的瞬间,仿佛抽干了我全身的力气。
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胸口的沉闷感这才稍稍缓解。
额角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滴在身前那张摊开的黄符纸上,晕开了一小团湿痕。
成了。
“鬼聘”最关键的一步,以张姐老公的命理为引,牵引方圆十里内所有与他八字有纠缠的阴魂,总算是完成了。
这活儿比想象的还要耗费心神,那些横死的、枉死的阴魂怨气冲天,稍有不慎,我就会被反噬。
我稳了稳心神,将桌上那三张写着不同生辰八字的黄符纸仔细整理好。
这是我从刚才纷乱的阴魂信息中筛选出的、最符合条件的三个“人选”。
她们的命格都与张姐老公相合,且怨气不至于祸及满门,只要选定其一,再做一场法事,便能结成阴亲,化解他身上的死劫。
整个屋子安静得可怕,只剩下香案上三支清香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
忙碌了半宿,这突如其来的平静反倒让人有些不适应。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将那三张“鬼八字”与张姐老公的八字并排放在一起,准备做最后的比对推演。
“季轩,”我头也不抬地喊了一声,声音有些沙哑,“去,到院子里看看,把门窗都检查一遍,别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溜进来了。”
每次开坛做法,都像是在黑暗中点亮一盏灯,总会吸引来一些趋光的“飞蛾”。
做法事后巡视一圈,是老头子传下来的规矩,以防万一。
“好嘞,师兄!”季轩应得爽快,听得出他一直憋着不敢打扰我,此刻终于松了口气的雀跃。
他拉开架势,挺了挺单薄的胸膛,似乎想让自己看起来更有气势一些。
我听到他推开堂屋那扇老旧木门的“嘎吱”声,接着是踏下门槛的脚步声。
我则将全副心神都集中在眼前的几张纸上,指尖沾了点朱砂,准备开始最后的卜算。
然而,预想中季轩巡视一圈后回来报平安的声音,却迟迟没有响起。
院子里安静得过分,连一声虫鸣都没有。
我心里“咯噔”一下,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正要起身,堂屋门口却猛地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仿佛被什么东西扼住喉咙的抽气声。
我豁然抬头,只见季-轩像一尊石像般僵在门口,半个身子探在门外,整个人一动不动。
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微微颤抖。
“怎么了?”我皱眉低喝,“大惊小怪的,看到什么了?”
季轩没有回头,甚至连眼珠子都没转一下。
他的脸色在惨白的月光下,比我脚边的符纸还要白。
他缓缓地,用一种近乎痉挛的幅度,抬起一只手臂,指向院子的角落。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师……师兄……院子里……有个人……”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院子那棵老槐树下,浓密的阴影里,不知何时,竟真的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个女人,身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衣,身形纤弱,长发如瀑般垂下,遮住了大半张脸。
她就那么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夜色融为了一体,如果不是季轩指出,我几乎要将她当成是树影的一部分。
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站在那,头微微歪着,似乎正隔着遥远的距离,饶有兴致地“看”着我们。
月光恰好从枝叶的缝隙中漏下一点,映在她微微上翘的唇角上,勾勒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诡异弧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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