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的风裹着九重天的云气,越过忘川渡口的雾,终究落在了酆都的青石板上。
往日里只有阴差鬼仆往来的幽冥殿前,如今多了道扎眼的身影。
那人跪在殿外三十级石阶下,银色衣袍被霜气浸得发僵,背上落了层薄雪似的白霜,脸上扣着张青铜面具,遮住了眉眼,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
“卿子衿求见酆都大帝!”
这声求见已在殿前响了三月有余。从初秋忘川岸的芦苇泛白,到深冬幽冥灯的光都凝了寒,他每日卯时跪到子时,声音从最初的清亮如玉石相击,磨到如今像被忘川的沙砾碾过,嘶哑得像破了的风箱。
守门的阴兵换了三拨,起初还会呵斥驱赶,后来见他跪得脊背都弯了,却死活不肯挪半步,也只当是块顽固的石头,任由他在殿外冻着。
沐箐箐从醧忘台女英那里回来,刚过殿前石桥,就看见那人又跪在哪儿。
风卷着碎雪打在他面具上,簌簌落了层白,他却像没知觉似的,只偶尔抬手按按膝盖,指节泛着青黑,想来是跪得太久,血都冻僵了。
她攥了攥袖中的暖玉,那是木槿寒给她暖魂用的,指尖触到玉的温软时,忽然没忍住,绕开阴兵走了过去。
“你起来吧。”她声音放得轻,怕惊着这尊跪了三个月的“石像”,“我带你去见大帝。”
卿子衿猛地抬头,面具下的眼缝里透出道亮得吓人的光。他没立刻起身,反而先重重磕了个头,额头撞在冻硬的石板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听得沐箐箐心尖一颤,“谢小殿下。”他哑着嗓子说,起身时膝盖“咔”地响了声,踉跄了半步才站稳。
沐箐箐没敢多问,只引着他往幽冥殿里走。殿内炭盆燃得旺,暖气流裹着松木香涌过来,卿子衿站在殿门内,银色衣袍上的霜气遇暖化了水,顺着衣摆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主位上的木槿寒正翻着阴司卷宗,指尖捏着支狼毫笔,见沐箐箐带了人进来,笔尖一顿,墨滴落在卷宗上,晕开个小黑点。
“哥,我带他进来了。”沐箐箐走到案前,小声解释,“他跪了三个月我实在看不过去。”
木槿寒没看她,目光落在卿子衿身上,那眼神冷得像淬了冰的刀,直刺得人脊背发寒。“你可知他是何人?”
沐箐箐愣了愣,摇了摇头。这三个月她远远瞧过几次,只知他叫卿子衿,问起身份却半个字不肯说,她只当是哪位与冥府有旧的散修。“是故人吗?”她试探着问,指尖无意识地抠着案边的雕花。
“故人?”木槿寒嗤笑一声,那笑声里裹着刺骨的冷,握着狼毫的指尖骤然收紧,笔杆“咔”地裂了道缝。
他抬眼看向卿子衿,目光犀利得像要穿透那层青铜面具:“他是九重天司星神官·璇玑——卿子衿。是当年站在天道身侧,看着你真身被焚,魂飞魄散,却连半分援手都不肯伸的,高高在上的神!”
这话落时,殿内的幽冥灯忽的晃了晃,暖黄的光都暗了几分。沐箐箐惊得后退半步,袖中的暖玉差点掉在地上,九重天?神官?是万年前助着天道灭诸神,眼睁睁看着她魂飞魄散的那个神官?她望着卿子衿的背影,忽然觉得殿内的暖气流都冷了。
卿子衿始终低着头,听到“九重天司星神官”几个字时,指尖猛地攥紧了衣袍,指节泛白得像要碎了。
他没辩解,只是又对着主位磕了个头,这次额头贴在地上没起来,声音哑得快听不清,却字字清晰:“罪人卿子衿,不求大帝宽宥旧罪,只求大帝救一人。”
“救谁?”木槿寒的声音更冷了,笔尖指向他,墨汁在空气中凝出道冷痕,“救你那些还在九重天的余孽?还是救当年亲手把火把递给天道的帮凶?”
“都不是。”卿子衿趴在地上,面具边缘似乎蹭到了石板,发出轻微的摩擦声,像是在苦笑。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是救箐箐。”
殿内骤然静了。沐箐箐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我?
站在殿侧的邹储也皱起了眉,下意识上前一步。
木槿寒捏着笔的手停在半空,眸色沉得像忘川底的墨:“你可知她是谁?”
“知道。”卿子衿的声音低得像叹息,“是当年并列十二神司的司祀神官·祝余——沐箐箐。”
他说到“沐箐箐”三个字时,青铜面具下的喉结滚了滚,殿内的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炭盆里的火星噼啪跳,却暖不了那浸在陈年旧痛里的冷。
炭盆里的银骨炭烧得正旺,火星子溅在铜盆边缘,明明灭灭的光落在卿子衿紧绷的肩背上。他还伏在地上,银色衣袍被石板上的寒气浸得发暗,方才起身时踉跄的痕迹还在。
沐箐箐攥着袖里的暖玉,指节都在发颤。司祀神官·祝余……这名字像把生锈的刀,猛地捅开了万年前的雾。她记起那场焚尽她生息的火了,红得像要把云都烧化。
她握着司祀的玉卦站在南天门,身后是哭嚎的仙童,身前是天道的雷鞭。那时天边站着个人,银袍广袖,手里捏着璇玑盘,是司星神官卿子衿。她冲他喊“神官”,喊得声都裂了,他却只垂着眼,连指尖都没动一下。
“救我?”沐箐箐的声音也哑了,比卿子衿的还抖,“万年前你不救,现在来救?”
卿子衿的背猛地僵了僵,面具下的呼吸粗了些,像是被这话扎得疼了。他没抬头,只肩膀轻轻颤:“万年前……我不能。”
“不能?”木槿寒把狼毫笔往案上一扔,笔杆撞在卷宗上,发出重重一声响,“天道要灭诸神,你是他跟前最得力的司星官,算尽了星轨,算准了我们这些‘异数’的死期——你哪里是不能?是不肯!”
殿侧的邹储往前站了站,挡在沐箐箐身侧。他虽没亲历万年前的事,却听墨玖君提过。
当年十二神司里,司星与司祀最是亲近,卿子衿还总借着查星象的由头,往沐箐箐的祀祈殿送刚摘的扶桑花。可天道要清理“拥旧势力”时,第一个递上“司祀神官私通冥族”罪证的,就是卿子衿。
“大帝可知……”卿子衿趴在地上,声音忽然低得像要散了,“天道要的不是司祀神官的命,是她体内与您相通的血脉。那个能焚尽旧规,也能催生新道的力量,他要拿这力量炼‘三界秩序’。”
沐箐箐一愣,木槿寒的力量?
“我若那时救你,”卿子衿的声音带着颤,“他会立刻亲自动手,连小殿下的一缕残魂都留不下。”
他顿了顿,指尖抠进石板缝里,“我递罪证时,在证词里加了句‘魂脉已损,生息己衰’,才让他信了你没了利用价值,只烧了你的真身,没追你的残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