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军谋司议事堂内却已是寒气逼人。
这股寒气并非来自天时,而是源于人心。
堂上诸人正襟危坐,目光尽数汇于长史陈群身上。
他手捧一卷崭新的《江防三策》修订本,声音洪亮,抑扬顿挫,仿佛不是在议事,而是在宣告一项不容置喙的真理。
“……综上,为应对江东水军之骚扰,固我方防线,我认为,当以不变应万变,化被动为主动。”陈群说到此处,微微一顿,眼角余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末席的陆离,“尤其‘敌情扰动’一条,经司内同僚昼夜推演,已有万全之策。此策,承袭了陆祭酒前策‘带火’之精髓,所谓以火攻心,以势夺人。”
他翻开卷宗,指着其中一行朱笔标注的文字,朗声念道:“据陆祭酒前策‘带火’之理,宜增设火候哨三十六处,专司候风举焰,以应天时,乱敌心!”
话音一落,堂内一片窃窃私语。
几个与陈群交好的司笔纷纷点头,称赞此法将虚无缥缈的“势”落实到了具体的“火”,是庙算之大才。
荀攸不动声色,只将目光投向陆离。
一名侍官将修订本恭敬地呈到陆离案前。
陆离伸手接过,指尖触及微凉的竹简,心头却是一跳。
好一招偷天换日,好一个“承袭精髓”!
他提出的“带火”,本意是利用舆论、假情报等手段,在江东内部制造紧张气氛,炒热曹军即将大举进攻的话题,是一种纯粹的心理战。
可陈群这“增设火候哨三十六处,专司候风举焰”,分明是把他的“心理战”概念,强行包装成了一套看似严谨的“气象火攻系统”。
这其中的凶险,陆离瞬间便已了然。
若他同意,后续执行时,东南风不至,火烧不起来,那便是他陆离“天机不准”,误导上官;若当真天公作美,一把火烧了过去,那功劳也绝非他一人之功,而是整个军谋司“集体推演”的成果,主功自然是提出具体方案的陈群。
无论成败,他陆离都落不到好。要么背锅,要么为人作嫁。
他抬起眼,看向主位的陈群。
对方恰好在此刻低下头,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自己宽大的袖口,仿佛对满堂的议论和陆离的注视浑不在意,神色如常得像一尊庙里的泥塑。
陆离心中冷笑,面上却波澜不惊。
他没有出言反驳,那会显得气急败坏,正中陈群下怀。
他只是提起笔,蘸了蘸墨,在那条批注的卷末,不急不缓地写下了一行小字。
“火候可测,人心难量,宜‘拉扯’为先。”
写罢,他将卷宗轻轻合上,递还给侍官,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丝毫迟疑。
陈群看到那行字,眉头微不可查地一皱,却也说不出什么。
这十个字玄之又玄,既像是肯定了“火候”之说,又似乎引向了更深的“人心”层面,让人无从辩驳。
荀攸见了,
晨会就此散场,一场暗战,暂时归于平静。
陆离刚步出议事堂,还未行至廊下,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陆祭酒,请留步!请留步!”
回头一看,正是军谋司里有名的“书痴”赵俨。
他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风候天机录》,气喘吁吁地追上来,满脸都是求知若渴的虔诚。
“陆祭酒,我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赵俨指着自己书中刚刚誊抄下的那句批语,急切地问,“您方才所批‘拉扯’二字,可是指上古兵法中‘阴阳相引,虚实互荡’之术?”
陆离闻言一愣。
拉扯?
他不就是随口写个现代词汇,用来模糊概念,恶心一下陈群吗?
什么阴阳相引,虚实互荡?
这都哪跟哪?
但他看着赵俨那双清澈而又充满求知欲的眼睛,到嘴边的“我瞎写的”硬生生咽了回去。
他脑中电光石火一闪,立刻换上了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缓缓点头:“赵司笔果然博学,能窥一斑而知全豹。”
他顿了顿,信口胡诌道:“正是。就像在江边钓鱼,线放得太松,鱼儿会叼着饵跑掉;线收得太紧,又会惊了水下的鱼。唯有不松不紧,时而收,时而放,反复‘拉扯’,才能让鱼儿精疲力竭,自己上钩。”
赵俨听得双眼放光,仿佛醍醐灌顶,当场翻开《风候天机录》,激动地在“拉扯”条目下补录注解:“恍然大悟!拉扯者,非力争也,乃以虚势引敌心动,待其自溃!妙!实在是妙!”
他对着陆离深深一揖,如获至宝般捧着书匆匆离去,想必是找地方继续参详去了。
陆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嘴角一阵抽搐,心中默默吐槽:“我的天,这词要是进了你们这儿的官方玄学词典,我以后跟人聊天说‘别拉扯了’,是不是都得按军法处置?写个‘打野发育’岂不是要被当成什么绝世兵法?”
夜深人静,荀攸的书房内灯火通明。
长案之上,赫然摊着两份卷宗,一份是陈群的《江防三策》修订本,另一份,正是陆离那份写着“拉扯”的批语。
荀攸的指尖,在“拉扯”二字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一下,又一下,仿佛敲在陆离的心头。
“你前有‘带火’,今有‘拉扯’。”荀攸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洞穿人心的力量,“这两个词,皆非兵书旧语。然,赵俨将其解为‘虚势诱敌’,董昭私下与我议论,谓之‘心理攻防’,听来皆言之成理。”
他抬眼,目光如炬,直视陆离:“现在,我想听听你的解释。你,究竟何意?”
来了。真正的试探来了。
陆离心头一紧,知道在荀攸这样的智者面前,任何花言巧语都只会显得愚蠢。
他沉吟片刻,没有直接回答,反而反问了一句:“大人可曾见过乡间孩童放风筝?”
荀攸一怔,不知他为何有此一问,但还是点了点头。
陆离微微一笑,道:“线,在孩童手中;风,在青天之上。风筝欲高飞,全赖风力,但若无手中之线牵引,风越大,它只会跌得越快。收线过猛,风筝会一头栽下;放线太快,又会失了力道,摇摇欲坠。唯有在那一收一放之间,与天上的风形成一股无形的力道,才能让风筝平稳高飞,不至坠落——大人,这,算不算‘拉扯’?”
书房内陷入了长久的寂静。
荀攸凝视着陆离,目光从审视,到惊异,最终化为一抹深刻的赞许。
许久,他忽而轻声笑了起来:“妙。实在是妙。以天地之风喻敌之势,以手中之线喻我之策。陆离啊陆离,你这‘拉扯’二字,足以单独立传,入我新编的‘心战十三篇’了。”
次日,军令传下。
丞相曹操亲批了《江防三策》,但在末尾,却用朱砂御笔,特批了一句:“陈群所言火候哨,可暂缓。陆离‘拉扯’之术,可为专项战术,着吕虔即刻组建‘虚火队’,先行试之。”
命令下达得极为细致,甚至连具体的执行方案都列成了章程:“每夜于不同江段燃烟擂鼓,只做姿态,不进不退,专事骚扰。其拉扯节奏,当以三日松,一日紧,五更换向为准绳……”
陆离看着那份写得一本正经的军令,哭笑不得。
他本意只是用一个模棱两可的词糊弄过关,没想到曹老板和荀令君的“阅读理解”能力如此之强,不仅全盘接纳,还给配上了全套的实施细则。
事已至此,他只能将计就计。
在吕虔前来请教执行细节时,陆离索性在他那份涂鸦般的草稿上,顺手添了一句:“持续的骚扰,旨在制造敌军的视野盲区。视野盲区,即是敌军注意力与判断力的空白带。”
为了不显得刻意,他还在句末用括号标注了两个字:“仅备忘”。
他却不知,这随手记下的一句话,被一旁陪同的赵俨看见,当晚便如获至宝地抄录进了他那本《天机录·卷七》之中。
三日之后,捷报传来。
江东水军因连续数日被吕虔的“虚火队”在不同地点反复骚扰,昼夜不宁,士卒疲惫不堪,哨岗也出现了严重的懈怠。
就在他们以为这又是曹军的一次虚张声势时,一支曹军精锐小队趁着夜色与“虚火队”制造的混乱,悄然渡江,一把火烧了南岸一处囤积粮草的要地。
军议堂上,董昭抚掌大笑,朗声赞曰:“陆祭酒‘拉扯’之术,神鬼莫测!不动一兵一卒,已成无形之刃,令江东闻风丧胆!”
曹操大悦,当场赏赐陆离绢百匹,以示嘉奖。
陆离谢恩退下,独自走到军营外一处僻静的山坡上。
月光如水,他掏出了那个陪伴他来到这个时代的黄铜罗盘。
月华之下,罗盘边缘,一行无人可见的微光小字缓缓浮现:
“变量注入成功——敌方‘应激阈值’已下降12%。”
“郭嘉遗计第Ⅹ环被动激活:‘视野盲区’概念已成功植入敌方情报分析体系。”
陆离仰头望着清冷的明月,长长吐出一口气,喃喃自语:“我他妈到底是军师,还是给整个战场写剧本的编剧?”
远处,江面上火光渐熄,吕虔率领着那支“虚火队”悄然返航。
夜风吹过,映红了半边江水,却无人知晓,那支名义上专事骚扰的船队,其真正的指令,并非只是烧火擂鼓。
那指令,就写在陆离给他的那张涂鸦草稿的背面。
而这一夜,曹军的虚火与实火,也彻底烧穿了江东水寨最后一道心理防线。
旧有的情报与哨探体系,在“拉扯”的鬼魅节奏下,已然成了一堆废纸。
当一个庞大的军事集团发现自己一夜之间变成了聋子和瞎子,为了重新看清黑暗中那把随时可能刺来的利刃,他们将不惜一切代价,派出最锐利的眼睛,潜入到敌人最危险的心脏地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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