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策阁内，气氛凝重如铁。
烛火摇曳，将一众谋臣武将的影子拉得又长又诡异，投射在巨大的青铜沙盘之上。
沙盘上，江河山川脉络分明，代表着曹军与江东军的红黑两色旗帜犬牙交错，对峙于长江天险，一场决定天下走向的大战蓄势待发。
陆离手持军令，步入这间象征着曹魏最高智囊团的殿阁。
一瞬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他身上，有审视，有好奇，也有毫不掩饰的敌意。
主位之上，曹操身着便服，双眸却锐利如鹰，他并未起身，只是用下巴指了指沙盘前的一个空位。
“坐，子理。”
陆离微微颔首，从容落座。
他能感觉到，一道阴冷的视线正从不远处刺来，那是长史陈群。
此人向来视他为异类，处处针锋相对。
曹操的手指在沙盘的江岸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如同战鼓的预演。
“今夜召集诸位，是为公达（荀攸）与子理（陆离）共同呈上的《江防七策》做最后推演。”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其余六策，已无异议。唯独最后一策，‘心战’，最为玄妙。”
他目光一转，精准地锁定陆离：“今夜，便由陆祭酒主讲这‘心战推演’。”
话音刚落，阁内一片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于陆离，压力如同一道无形的巨浪，扑面而来。
陈群低下头，用宽大的袖袍掩住嘴角，一丝得意的冷笑一闪而逝。
昨夜，他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将陆离初稿中那句精髓的“以我为主，带节奏扰敌”替换成了看似粗鄙的“带火扰敌”，并刻意删去了后面长达数百字的详细注释。
火攻？
在水网密布的江岸，对上善于弄水的江东军，这是何等愚蠢的计策！
他就是要让陆离在曹操和荀攸这等顶级智者面前，讲出一个漏洞百出的莽夫之策，让他身败名裂。
陆离缓缓展开案前的卷册，目光落在“带火扰敌”四个刺眼的大字上。
他瞳孔微缩，随即心头一声冷笑：又是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伎俩。
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全场，却有了新的发现。
荀攸面色沉静，古井无波，似乎在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一旁的参军赵俨更是拿出纸笔，眼中闪烁着期待与求知的光芒；就连曹操，脸上也并无不悦，反倒是一副饶有兴致的神情。
陆离瞬间明白了。
时移世易，他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需要处处证明自己的年轻人。
一系列的奇谋妙计，已经为他赢得了足够的分量。
这一次，除了陈群那个跳梁小丑，没人想看他出丑，他们想看的，是他陆离如何化腐朽为神奇！
“好。”陆离的声音清朗而镇定，他霍然起身，拿起一根长长的指挥杖，杖尖直指沙盘上的江东水寨连营。
“所谓‘带火’，”他一字一顿，声音在寂静的阁中回响，“非纵火之火，乃‘燃势’之火也。”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陈群的笑容僵在脸上。
陆离没有理会众人的反应，自顾自地继续说道：“火不在薪，而在人心！诸位请看，江东孙氏连番受挫，看似兵强马壮，实则士气已如久雨之下的湿柴，外强中干。此刻若强攻，反倒会激其同仇敌忾之心。我们需要的，不是真正的烈焰，而是一把虚火，一把能将他们那根紧绷的神经慢慢烘烤、直至脆弱不堪的虚火！”
他的杖尖在沙盘上虚点：“我的计策是，使其日夜防备我军火攻，让他们相信，我们随时会发动一场铺天盖地的大火，让他们神经过敏，疲于奔命！”
他顺势在沙盘上划出三道优美的弧线，分别指向江东防线的三个不同侧翼。
“每夜三更，派遣小股精锐，于此三处方位燃放大量烟火，鼓噪呐喊，做出即将进攻的假象，但只扰不攻，敌进我退，敌疲我歇，此谓之‘拉扯’！”
“虚晃一枪后，立刻远遁。如此反复，但方位与时辰每日皆变，五日为一轮换，绝不重复，此谓之‘CD循环’！”
“CD？”赵俨一脸茫然，但他反应极快，立刻提笔在册上记录，并加上自己的理解：“CD者，Cooldown也，冷却之意，引申为气运轮转、休养生息之机也。”
荀攸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赞许之色，他微微颔首，竟未发一言质疑。
这无声的肯定，比任何赞美都更有分量。
陈群的脸色已经由白转青，他完全没料到，自己设下的一个粗鄙陷阱，竟被陆离当场演绎成了一套闻所未闻、却又逻辑严密的心理战术！
议事结束，众人陆续散去。
吕虔快步追出廊下，这位以勇猛著称的将军此刻却像个求学的孩童，恭敬地问道：“陆祭酒，末将愚钝。您所说的‘CD循环’……是否就是要我每五日，便更换一次骚扰的路线和时辰？”
陆离看着这位实干派的将军，笑着点头：“正是。节奏若是乱了，敌人精神紧绷，容易松懈；可若是太有规律，又容易被他们识破埋伏。所以，得像城里的打更人，你明知道他迟早要敲那么一下，听着心烦，却永远猜不着他下一声具体会在哪个街角响起。”
吕虔眼中爆出精光，恍然大悟，抱拳重重一揖：“末将，明白了！”说罢，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背影中充满了昂扬的战意。
陆离望着他的背影，心中哭笑不得地暗叹：我他妈的现在不只是军师，还兼职战术教练了？
三日后，捷报如雪片般飞来。
江东水军果然被曹军无休止的虚假警报折腾得筋疲力尽，哨岗懈怠，士卒怨声载道。
吕虔抓住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趁着对方换防的懈怠期，亲率一支奇兵，严格按照“CD循环”理论中预测的敌军疲劳最高点，精准突袭了其北岸的一处核心补给线，焚毁粮船十余艘，而后全身而退！
消息传回许都，曹操在大殿之上，兴奋地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笔墨齐齐跳动：“奇才！陆离所言之‘CD’，竟暗合兵家张弛之道！妙！绝妙！”
司空掾董昭立刻趁机进言，将陆离的理论神化：“丞相，此非人力可伪，乃天机律动之显现。陆祭酒洞察天机，方能有此神来之笔！”
陈群垂首立于阶下，脸色铁青，身体微微发抖。
他本想借“带火”二字构陷陆离，将他打成一个纸上谈兵的莽夫，却万万没想到，反被陆离借题发挥，将一个粗陋的词语，圆成了一场堪称典范的心理战。
更让他吐血的是，连一向严谨的荀攸，都在批阅此战战报的文书上，亲笔写下评语：“心战之要，贵在持恒，乱敌心神于无形。陆策，可为范式。”
这一句“可为范式”，几乎是将陆离的战术理论，提升到了教科书的高度！
当夜，陆离独坐帐中，就着一盏孤灯整理白日的推演记录。
忽然，他随身携带的那枚古朴罗盘的边缘，毫无征兆地浮现出一行微光小字：
“变量注入成功——敌方‘警戒疲劳曲线’已进入临界阈值。郭嘉遗计第Ⅻ环正式激活：‘CD循环’已成功嵌入敌军高层应激反应模型。”
他盯着那行字，先是一怔，随即低声笑了起来，那笑声中带着一丝无奈和释然：“原来如此……所以你们不是听不懂我说的话，而是正在变得越来越像我？”
窗外，江雾弥漫，夜色深沉。
一艘挂着特殊旗号的曹军轻舟，正无声无息地滑出港湾，融入茫茫夜色之中。
船头的旗号在江风中翻卷，隐约可见三个字——虚火队。
陆离收回目光，提起笔，在面前一张草稿的背面，随意写下几个字：“下一轮，咱们来‘打野’。”
笔尖刚刚停下，他心中忽然一动，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这锅背得，怎么越来越像升职加薪了？
他放下笔，缓缓起身，走到帐前，掀开帘幕的一角，望向深邃的江面。
江风比往常要湿冷几分，吹在脸上，带着一股异样的腥气。
他的目光扫过自家营寨的层层岗哨，一切如常，灯火通明，巡逻的队伍井然有序。
然而，不知为何，陆离的心头却萦绕着一丝挥之不去的违和感。
仿佛在这片严密的防御之下，正有一双或数双眼睛，在以一种他所熟悉、却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视角，贪婪地窥伺着什么。
“今夜的江风，”他低声自语，双眼缓缓眯成一道危险的缝隙，“闻起来，可不只是水汽的味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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