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仙侠小说 > 饮马醉山河 > 第19章 血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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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刀子似的刮过镇北城高耸的城垛。古星河站在箭楼冰冷的阴影里,目光空洞地投向南方,那片被茫茫雪原和连绵战火阻隔的方向。天启城……雪柠……这个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日夜不停地扎进他的心脏深处,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的腥气。城下的冻土早已被反复践踏成一片黑褐色的泥泞,那是血与铁无数次交融凝固的颜色,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师兄。”一个清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打破了那令人窒息的死寂。军师东方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侧,同样清瘦的身形裹在略显宽大的青色棉袍里,像一竿挺立的翠竹。他递过一个粗糙的水囊,里面是温过的劣酒,气味辛辣刺鼻。“喝一口,挡挡寒气。”

古星河没有接,只是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视线依旧死死锁着南方模糊的地平线,仿佛要穿透这千里风雪,看到那座禁锢着他至亲的囚笼。雪柠那双总是盛满星光的眼睛,此刻是否只剩恐惧?她那么怕冷,那么怕疼……

“守株待兔,终是死局。”东方明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送入古星河耳中。他上前一步,与古星河并肩而立,目光扫过城下远处那片黑压压、如同噬人巨兽般盘踞的北周营寨。旌旗猎猎,刀枪如林,十万大军的森然杀气,即使隔着这么远,依旧如无形的冰锥刺得人肌肤生疼。“杨玄感十万大军围城,粮道断绝,士气一日低过一日。再耗下去,不用他们强攻,我们自己就先垮了。”

古星河终于有了反应,他缓缓转过头,那双曾如星辰般明亮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深陷的眼眶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与哀恸。他张了张嘴,干裂的嘴唇翕动了几下,却只发出一个嘶哑的音节:“雪柠……”

东方明抬手,用力按在他的肩甲上,那冰冷的铁片硌着掌心。“师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石般的铿锵,“沉溺于伤悲,于事无补!鬼谷弟子,当执棋,非为弃子!雪柠妹子在等,等你这个兄长去救她!长公主,也在等一线生机!”

他眼中锐利的光芒一闪,像划破浓云的闪电:“唯有主动出击,打痛他!打疼杨玄感这条狗!让他知道,镇北城不是任人揉捏的软柿子!唯有如此,方能破开这铁桶般的围困,方能争得一线转圜之机!”

古星河的身体猛地一震。他闭上眼,牙关紧咬,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浓烈的悲怆与冲天的怒火在他胸腔内剧烈地冲撞、撕扯,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彻底焚毁。妹妹惊恐的脸庞在黑暗中反复闪现。然而,东方明话语里那“一线生机”四个字,像一颗微弱的火星,猝然投入他死寂的心湖深处,点燃了一丝微弱却顽强的光。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的血色未褪,但一种近乎决绝的冰冷意志已然凝结。他深吸一口凛冽刺骨的寒气,那寒气仿佛带着冰碴,一路割进肺腑,却也奇异地压下了翻腾的血气。他抬手,重重地握住了东方明按在他肩上的那只手。冰冷的铁手套与温热的掌心相触,传递着无声的承诺。

“走!”古星河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在摩擦,却异常清晰,“上城楼!把陆昭、林羿、曲家姐弟,都叫来!”

在听闻张雪柠被俘后,镇北城一个瘦弱的身影趁着夜色悄悄离开......

天启城,北周皇宫深处。

这里的寒气与边关不同。边关的风是粗粝的、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刀,而这里的冷,则是无声无息、沁入骨髓的湿腻。它盘踞在雕梁画栋的阴影里,潜伏在描金漆朱的廊柱后,丝丝缕缕,无孔不入,仿佛要抽干人身上最后一点暖意和生气。

萧清璃裹着一件略显单薄的素色锦袍,跟在引路太监身后,行走在漫长而空旷的回廊下。她的脚步很稳,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宁折不弯的剑。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袍袖下紧握的双手,指甲早已深深掐进了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血痕。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着一种窒息般的钝痛。

雪柠……那个笑容比春日暖阳还要明媚的少女,那个总是怯生生躲在哥哥古星河身后,却又会在自己弹琴时听得入神的妹妹……如今,就在这宫墙的某个角落里,承受着她无法想象的折磨。姬承天那张看似温雅、实则冷酷的脸在眼前晃动,他那句带着笑意的威胁如同毒蛇的信子,冰冷地舔舐着她的神经:“清璃,孤耐心有限。大婚之日,孤要看到你穿上凤冠霞帔,心甘情愿。否则……张姑娘在掖庭,怕是会过得很不‘习惯’。”

心甘情愿?萧清璃的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轻蔑,更带着深入骨髓的恨。她恨不得将那个男人撕碎。可雪柠……雪柠是无辜的,是古星河唯一的软肋,也是她萧清璃无法割舍的牵挂,要是雪柠出了什么事,自己没办法再面对古星河。

引路的太监在一处偏僻宫苑的月洞门前停下脚步,脸上堆着谄媚却毫无温度的笑,尖细的嗓音像砂纸在刮:“长公主殿下,就是这儿了。您请便。”他躬着身,眼神却飞快地扫过萧清璃身后跟着的两名面无表情的太子亲卫,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

萧清璃看也没看他,径直推开那扇半掩的、漆色斑驳的院门。

一股混合着劣质炭火烟味、食物馊味和某种说不清的陈腐气息扑面而来,呛得她呼吸一窒。眼前的景象比她预想中最坏的场景还要不堪。

院落不大,地面坑洼不平,积着肮脏的雪水和泥泞。几个穿着粗使宫女服饰的女人正围着一个大水盆,盆里堆着小山似的、冻得硬邦邦的衣物。她们一边用粗大的木棒用力捶打,一边肆无忌惮地高声谈笑,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而那个纤细的身影,正背对着院门,跪在冰冷刺骨的青石板上。她面前放着一只巨大的铜盆,盆里的水正冒着滚烫的白气。一个身材粗壮、穿着管事嬷嬷服色的老妇人,一手叉腰,一手拿着根藤条,正唾沫横飞地厉声斥骂:

“死丫头片子!洗个碗都洗不利索?没吃饭还是骨头轻?瞧瞧这水,温吞吞的能顶个屁用!给老娘用滚水烫!烫干净了!要是再让贵人们看见一点油星,仔细你的皮!”

她手中的藤条毫不留情地抽打在少女单薄的脊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少女的身体猛地一缩,像一只受惊的小兽,却又死死咬着下唇,没发出一点声音。她颤抖着,将一双冻得通红、甚至有些肿胀的小手,慢慢地、慢慢地伸向那盆翻滚着气泡的滚水。

“住手!”

萧清璃的声音如同冰层骤然炸裂,带着凛冽的杀气和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冻结了整个院子。所有喧嚣戛然而止。捶打衣服的宫女们惊愕地回头,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刻薄笑容。那骂人的嬷嬷猛地转过身,藤条还扬在半空,看清来人是萧清璃时,肥硕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很快又被一种有恃无恐的油滑取代,她慢悠悠地放下藤条,敷衍地行了个礼:“哟,奴婢给长公主殿下请安了。殿下怎么到这种腌臜地方来了?可别污了您的眼。”

萧清璃的目光只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冰冷的眼神让老嬷嬷后面的话生生噎了回去,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萧清璃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了那个僵硬地转过来的小小身影上。

“雪柠……”萧清璃的声音哽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张雪柠抬起了头。

那张曾经清丽灵动的小脸,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巴尖得吓人。眼窝深陷下去,周围是浓重的青黑。她的嘴唇干裂,渗着细小的血丝。最刺痛萧清璃的,是她那双眼睛——曾经盛满了星辰大海,清澈得能映出人心,如今却像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翳,里面只剩下惊惶、疲惫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恐惧。然而,就在对上萧清璃目光的刹那,那层灰翳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刺穿了。

巨大的、难以置信的惊喜如同破晓的晨光,瞬间点亮了她黯淡的眸子。“清璃姐姐!”一声带着哭腔的呼喊冲口而出,饱含着久别重逢的委屈和依赖。她几乎是本能地想站起来扑向萧清璃。

但下一刻,那刚刚燃起的亮光骤然熄灭,被更深的惊惶所取代。她像是被自己的动作吓到了,身体猛地一僵,伸出的手触电般缩了回去,慌乱地藏到身后。她飞快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颤抖着,试图掩盖脸上瞬间流露出的脆弱和无助。

“清璃姐姐……”再次开口时,她的声音变得又轻又软,带着一种刻意的、近乎讨好的平静,努力地向上弯起嘴角,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她甚至微微抬起一点下巴,想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些。

“手伸出来!”萧清璃用不可置疑的语气喊道。

“我……我挺好的。”她语速很快,像是怕萧清璃不相信,“你看,嬷嬷们……嬷嬷们都很‘照顾’我。”她特意加重了“照顾”两个字,语气生硬得如同背书。她慌乱地将那双藏在身后的手慢慢挪到身前,十指紧张地绞在一起,摊开在萧清璃面前——那双手红肿得像胡萝卜,指关节处布满冻疮,有的已经溃破,渗出淡黄色的脓水,在寒冷的空气里微微颤抖着。

“真的,姐姐你看,手……手也没事。”她笑着,那笑容扯动干裂的唇,又渗出一丝鲜红,刺目惊心,“就是……就是有点冷,搓搓就好了……”她一边说,一边笨拙地、用力地互相搓着那双伤痕累累的手,动作又快又急,仿佛这样就能把那些狰狞的冻疮和滚水烫出的红痕都搓掉、藏起来。

萧清璃的目光锐利如刀,瞬间捕捉到了更多被刻意掩饰的痕迹。少女单薄的裤腿下,右脚踝处不自然地微微扭曲着,每一次身体的轻微晃动,都会让她秀气的眉头难以抑制地蹙紧一下。她站立的姿势极其别扭,重心几乎全部压在左腿上,右腿只是虚虚地点着地。当她试图挪动脚步靠近萧清璃时,身体猛地一晃,右腿趔趄了一下,整个人几乎摔倒。她慌忙扶住旁边冰冷的石台稳住身体,脸上血色尽褪,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强装的笑容瞬间破碎,只剩下难以掩饰的痛楚。

“雪柠!”萧清璃再也无法抑制,几步抢上前,一把将摇摇欲坠的少女紧紧搂入怀中。入手是惊人的瘦削,嶙峋的骨头硌得她手臂生疼。怀中单薄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寒玉,此刻却因为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如同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张雪柠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拥抱击溃了所有防线。她僵硬的身体先是一震,随即像找到了唯一依靠的溺水者,死死地回抱住萧清璃的腰,将脸深深埋进她带着清冷梅香的衣襟里。压抑了太久的恐惧、委屈、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起初只是细碎而急促的抽噎,肩膀剧烈地耸动,接着,那哭声再也压抑不住,变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

“呜……姐姐……姐姐……”她哭得浑身痉挛,语不成句,滚烫的泪水迅速浸湿了萧清璃胸前的衣料,“冷……好冷……疼……他们打我……用针扎我……不给饭吃……呜哇……”积压了太久的恐惧和委屈在这一刻彻底爆发,像受伤幼兽的悲鸣,尖利地撕扯着冰冷的空气,也撕扯着萧清璃的心。

“没事了,雪柠,没事了……”萧清璃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她紧紧抱着怀中哭到脱力的女孩,一遍遍重复着苍白无力的安慰,下巴轻轻抵在女孩散发着皂角味和淡淡霉味的发顶。她的目光越过张雪柠瘦弱的肩膀,扫过院子里那些噤若寒蝉的宫女和嬷嬷。那些刚才还气焰嚣张的脸,此刻在萧清璃冰寒刺骨、仿佛淬着剧毒的目光逼视下,纷纷惨白着低下头,恨不得缩进地缝里。那个手持藤条的管事嬷嬷更是面如土色,肥胖的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

怀中少女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断断续续的抽泣,身体也因脱力而软了下来,只是双手仍死死抓着萧清璃的衣襟,仿佛那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萧清璃脱下自己身上那件相对厚实的素色锦袍,裹在张雪柠身上,将她冰冷的小手包进自己温热的手心。

“雪柠,看着姐姐。”萧清璃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可怕,像暴风雪来临前死寂的海面。

张雪柠泪眼婆娑地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眼神脆弱又茫然。

“告诉姐姐,”萧清璃直视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问道,“是谁?谁用针扎你?谁不给你饭吃?谁把你弄成这样?”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小院里。每一个字落下,都像一块沉重的冰砸在地上。

院子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那些宫女嬷嬷脸上的血色“唰”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惊恐地互相张望着,身体抖得更厉害了。管事嬷嬷更是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冰冷肮脏的地上,抖如秋风中的落叶,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

他们都清楚,这位张雪柠他们可以随意欺负,但是长公主是太子钦点要的人,未来甚至会成为太子妃,他们不敢得罪。

张雪柠的身体在萧清璃的怀抱里剧烈地瑟缩了一下,眼中刚刚因见到亲人而燃起的一点微光,瞬间被巨大的恐惧吞噬。她猛地摇头,泪水再次汹涌而出,将小小的脸冲刷得更显凄楚,声音细弱蚊蚋,充满了绝望的哀求:“不……姐姐……不要问……不能说的……说了……说了他们会……”她恐惧的目光下意识地瞥向院门口那两个如同铁塔般矗立的太子亲卫,眼神里是深入骨髓的惊惶。她后面的话被哽咽堵住,只剩下无助的哭泣。

那两个亲卫身着玄黑铁甲,面覆冰冷的护面,只露出一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如同两尊没有生命的石雕。他们接收到张雪柠惊惧的视线,其中一人微微侧头,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毫无波澜地扫过院内众人,最后落在萧清璃身上,带着无声的警告和威压。那眼神仿佛在说:看清你的位置,俘虏。

没人能想象这一个月中张雪柠受了多少罪。

萧清璃抱着张雪柠的手臂收得更紧了。她没有再看那两个亲卫,只是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贴了贴张雪柠冰冷汗湿的额头,声音低沉下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好,姐姐不问。”她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空气似乎要将她的肺腑都冻裂,“雪柠,你记住,好好活着。活着,等姐姐,等哥哥。你哥哥他……一定会来救我们出去。一定。”

张雪柠抬起泪眼,怔怔地看着萧清璃。在那双深邃而坚定的眼眸深处,她仿佛看到了一丝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火焰。那火焰给了她一丝渺茫的、却足以支撑下去的勇气。她用力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用尽全身力气般小声回应:“嗯!我……我等你们!”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一个穿着东宫内侍服饰、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带着几个小黄门快步走了进来,脸上堆着程式化的笑容,眼神却精明而倨傲。他目光扫过院内景象,在萧清璃和张雪柠身上略一停顿,随即对着萧清璃躬身,声音尖细:“长公主殿下,太子殿下有命,请您即刻移驾东宫暖阁叙话。”

叙话?萧清璃心中冷笑。不过是新一轮的威逼利诱罢了。她最后用力抱了一下怀中瘦骨嶙峋的女孩,在她耳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飞快地说了一句:“活下去,雪柠。”然后,缓缓松开了手,挺直了脊背。

那件带着她体温的素锦袍子留在了张雪柠身上。萧清璃转过身,脸上所有属于姐姐的温柔和痛楚瞬间消失无踪,只剩下冰雪般的冷漠和属于天谕长公主的、刻入骨子里的高傲。她甚至没有再看院子里那些蝼蚁般的人物一眼,目光平静地迎上那太监:“带路。”

她迈步向前,每一步都踏得沉稳而决绝。锦袍离身,单薄的衣衫瞬间被深宫的寒意浸透,冷意直刺骨髓,却远不及她此刻心中那片燃烧着恨意与决心的冰原。姬承天……这场以爱为名的囚禁,这场以弱女子为筹码的肮脏棋局……她萧清璃,奉陪到底。

走出那扇散发着霉味的破败院门时,她最后用眼角的余光瞥了一眼。张雪柠裹着她留下的锦袍,孤零零地站在院子中央,像一株被暴风雪摧残过的小草。寒风卷起地上肮脏的雪沫,吹乱了少女枯黄的发丝。她正痴痴地望着自己离去的方向,脸上泪痕未干,那双蒙着灰翳的眼睛里,却因为那句“活下去,等哥哥”而重新燃起了一点点微弱的、摇曳的星火。

萧清璃猛地扭回头,不再去看。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鲜血渗出,染红了指尖。这痛,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

就在萧清璃踏出掖庭冷宫的那一刻,千里之外的镇北城下,杀声震天。

呜咽的号角撕裂了铅灰色的天空,沉闷如滚雷的战鼓声撼动着冰冻的大地。北周大营辕门轰然洞开,黑色的铁流汹涌而出。当先一骑,如同离弦的黑色利箭,裹挟着无匹的凶戾之气,直扑镇北城下。马背上将领身材魁梧异常,身披玄铁重甲,手持一杆碗口粗的镔铁点钢枪,正是北周先锋大将,以悍勇著称的韩擒虎!

“城上的缩头乌龟!可敢下来与你韩擒虎爷爷一战?哈哈哈哈哈!”雷霆般的咆哮伴随着张狂的笑声,在空旷的雪野上隆隆回荡,震得城头积雪簌簌落下。他手中长枪遥指城楼,气焰嚣张到了极点。

城墙上,昭武校尉陆昭脸色铁青,握刀的手青筋暴起。破虏军校尉林羿眉头紧锁,死死盯着城下耀武扬威的敌将。一身火红劲装、扛着巨大斩马刀的曲红绡啐了一口,眼中战意勃发。她身旁的少年曲小风,虽然脸上还带着几分稚气,但眼神已褪去了往日的轻浮,紧握着手中的长矛,手心全是汗。

“妈的,这韩擒虎太猖狂了!”林羿低吼一声。

“师兄?”东方明看向身旁沉默的古星河。

古星河的目光却越过嚣张的韩擒虎,投向远方北周中军那杆高高飘扬的“杨”字旗。十万大军如同沉默的黑色潮水,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缓缓抬起手,指向城下那孤骑叫阵的韩擒虎,声音低沉得如同北风刮过冰棱:“挫其锋锐。阿骨,去。”

他身后,一个一直如同影子般沉默的瘦小身影动了。那身影裹在一身明显不合体的陈旧黑甲里,甲片磨损得厉害,带着斑驳的暗红色痕迹。听到命令,他抬起头,露出一张被风霜刻画出棱角的脸。他的眼睛异常明亮,像雪原上饥饿的孤狼,此刻被城下的叫嚣点燃了灼热的战意。

“吼!”一声完全不似人声的、带着原始野性的低吼从阿骨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猛地一扯缰绳,身下那匹同样精瘦却异常神骏的黑马人立而起,发出一声穿云裂石的嘶鸣。

“开城门!”古星河的命令斩钉截铁。

沉重的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镇北城厚重的大门缓缓开启一道仅容一骑通过的缝隙。阿骨没有丝毫犹豫,双腿猛地一夹马腹!

“唏律律!”黑马如一道黑色的闪电,从狭窄的门缝中激射而出!马蹄踏碎地上冻结的泥泞,卷起一溜雪尘,速度之快,竟在身后拖出一道淡淡的残影!

“嗯?”正在城下叫骂的韩擒虎猛地勒住战马,看着那疾驰而来的瘦小黑影,眼中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浓烈的不屑。“哈!城里无人了吗?派个毛都没长齐的猴崽子来送死?”

他根本没把对方放在眼里,狞笑着,双腿一磕马腹,沉重的战马开始加速,碗口粗的镔铁点钢枪挟着风雷之势,一个标准的冲锋突刺,直取阿骨心窝!这一枪凝聚了他全身的蛮力,枪尖撕裂空气,发出刺耳的尖啸,势要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连人带马捅个对穿!

城墙上,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曲小风更是失声惊呼:“小心!”

电光火石之间,阿骨动了!就在那闪着寒光的枪尖即将及体的刹那,他瘦小的身体在疾驰的马背上做出了一个完全违背常理的、近乎鬼魅般的动作。他没有格挡,没有闪避正面锋芒,而是猛地向左侧一滑,整个身体如同没有骨头般贴着马颈滑了下去!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致命的一刺!冰冷的枪锋几乎是擦着他的后背掠过,带起的劲风撕裂了他后背残破的甲片!

韩擒虎一枪刺空,巨大的惯性带着他向前冲去,心中警兆骤生!

“吼!”一声野兽般的咆哮在韩擒虎身下炸响!滑到马腹一侧的阿骨,如同捕食的猿猴,单手抓住鞍鞯,身体不可思议地一荡一翻,竟在瞬息之间重新翻上马背,正好落在韩擒虎的左侧,两人几乎马头并着马头!他手中那柄造型粗犷、刃口带着无数细小缺口的厚背砍刀,没有任何花哨的招式,借着身体翻腾的巨力和战马前冲的惯性,化作一道凄冷的弧光,自下而上,斜劈向韩擒虎毫无防护的左腿内侧!

这一刀,快!狠!刁钻!带着野性本能的杀戮直觉!

“不好!”韩擒虎亡魂皆冒!他万万没想到这瘦猴般的小子身法竟如此诡异刁钻,更没想到对方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第一刀就奔着废掉他马腿、甚至直接砍断他大腿的要害而来!仓促间,他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右后方一仰,手中沉重的长枪根本来不及回防,只能凭借腰腹之力拼命扭动闪避。

嗤啦!

刺耳的金属撕裂声响起!

厚背砍刀的刀锋擦着韩擒虎大腿外侧的重甲边缘狠狠划过!火星四溅!坚固的甲叶被硬生生劈开一道长长的豁口,锋利的刀尖甚至割破了内里的皮革和皮肉!剧痛传来,韩擒虎发出一声又惊又怒的痛吼,半边身子瞬间被鲜血染红!

“小杂种!”韩擒虎惊怒交加,剧痛和羞辱让他彻底暴走。他双目赤红,不顾腿上的伤势,狂吼一声,双臂肌肉虬结,将沉重的点钢枪抡圆了,如同一条发狂的黑龙,带着碾碎一切的狂暴气势,横扫千军般砸向近在咫尺的阿骨!这一枪含怒而发,力量之大,枪杆都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嗡鸣!

劲风扑面,吹得阿骨额前乱发狂舞,露出那双燃烧着野性火焰的眼睛。面对这足以将寻常战马都砸成肉泥的恐怖一击,他竟然不闪不避!

“啊!”城墙上,曲小风吓得闭上了眼睛。

就在那粗大的枪杆即将砸中头颅的瞬间,阿骨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目瞪口呆的动作。他猛地一低头,身体如同灵猫般蜷缩,整个人几乎是贴着马背伏了下去!同时,他持刀的右手闪电般探出,不是格挡,而是五指如钩,狠狠地、精准地一把抓住了横扫而来的枪杆末端!

嘭!

一声沉闷的巨响!枪杆上蕴含的恐怖巨力传来,阿骨的身体猛地一震,身下的黑马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四蹄在冻硬的地面上向后滑出数步,犁出深深的沟痕!他抓住枪杆的那条手臂,肌肉瞬间贲张到极限,破旧的皮护腕被撑得几欲爆裂,裸露的手腕和小臂上青筋根根暴凸,如同盘绕的毒蛇!

他竟然硬生生用一只手,抓住了韩擒虎这含怒的全力横扫!

韩擒虎只觉得枪杆如同砸进了一座铁山,一股沛然莫御的反震之力传来,震得他双臂发麻,虎口瞬间崩裂!他惊骇欲绝地看着那个伏在马背上、仅凭单手就架住他横扫的瘦小身影,如同看到了从地狱爬出的恶鬼!

“嗬……”阿骨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低吼,抓住枪杆的手猛地向自己怀中一带!同时,他蜷缩的身体如同压缩到极致的弹簧,骤然弹起!另一只手中的厚背砍刀借着身体弹起的冲力,化作一道贴地飞旋的乌光,自下而上,毒蛇吐信般撩向韩擒虎的胸腹甲胄连接处!这一刀,比刚才更刁钻,更致命!

“保护将军!”后方掠阵的北周亲兵这才如梦初醒,惊恐地嘶吼起来。十几骑精锐立刻策马挺枪,从两侧疯狂地扑向阿骨,试图救援主帅。

韩擒虎魂飞魄散,再也顾不得面子,猛地松开枪杆,庞大的身体拼命向后仰倒,一个极其狼狈的“铁板桥”功夫,险之又险地避开了那开膛破肚的一刀!冰冷的刀锋几乎是擦着他腹部铠甲的边缘掠过!

阿骨一刀撩空,身体因巨大的惯性向前冲出。面对两侧刺来的数支长枪,他眼中凶光一闪,竟不硬接。身体在高速冲刺的战马上再次展现出惊人的柔韧性和平衡感,或侧身,或后仰,或俯贴马背,险象环生地避开了致命的攒刺。手中的厚背砍刀如同长了眼睛,借着战马冲刺的速度,顺势左右劈砍!

噗嗤!噗嗤!

刀锋入肉的声音令人牙酸。两个冲得最前的北周骑兵惨叫着栽落马下,一个被削断了手臂,一个被砍开了半边脖子,鲜血狂喷!

阿骨一击得手,毫不停留,双腿猛夹马腹,黑马如同通灵,载着他从刚刚撕开的血路中疾冲而出,瞬间脱离了包围圈。他没有恋战,更没有再回头看一眼狼狈不堪的韩擒虎,径直朝着洞开的城门疾驰而回。黑色的身影在雪地上拉出一道笔直的烟尘。

“放箭!给我射死他!”韩擒虎捂着血流如注的大腿,又惊又怒,脸色扭曲地咆哮。

嗡——!

北周军阵后方,一片密集的箭雨腾空而起,带着刺耳的尖啸,如同死亡的蝗群,朝着阿骨那疾驰的背影覆盖下去!

城楼上,古星河眼神一凝:“盾阵!掩护!”

早已准备好的守城士兵立刻举起高大的橹盾,护住城门附近。箭矢如同冰雹般砸在盾牌上,发出“夺夺夺”的闷响。

阿骨伏在马背上,身体压到最低,几乎与马背融为一体。黑马撒开四蹄,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在箭雨落下的最后一刻,如同一道黑色的流光,险之又险地冲进了城门洞开的缝隙之中。

沉重的城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将追射的箭矢和北周士兵不甘的怒吼隔绝在外。

城墙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看着那个从马背上跳下的瘦小身影。阿骨拄着沾满敌人鲜血的厚背砍刀,微微喘息着,脸上溅了几点敌人的血,眼神依旧锐利如刀。他身上的黑甲更破旧了,后背的甲片被韩擒虎的枪风撕裂了好几处,但他站得笔直。阳光透过铅云,落在他身上,那瘦小却挺立如标枪的身影,披着残破的黑甲,沉默地立在城门甬道的阴影前,竟与昔日天谕战神萧破虏冲锋陷阵的壁画,有着一种跨越时空的、惊心动魄的神似。

“好!”曲红绡猛地将斩马刀往地上一拄,发出一声畅快淋漓的大笑,“好小子!干得漂亮!”

陆昭和林羿也长长舒了一口气,看向阿骨的目光充满了惊叹和敬佩。曲小风更是激动得满脸通红,看向阿骨的眼神充满了崇拜。

东方明眼中精光闪动,抚掌而笑:“挫敌锐气,大涨我军威风!阿骨此战,当记首功!”

古星河没有说话。他走到阿骨身边,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少年那尚显单薄却已蕴藏着惊人力量的肩膀。目光交汇,阿骨眼中那野性的火焰稍稍收敛,对着古星河,郑重地点了一下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古星河的目光从阿骨身上移开,再次投向城外那片黑压压的、无边无际的北周大营。十万大军依旧沉默地盘踞在那里,如同匍匐的巨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韩擒虎的狼狈溃退,只是在这巨兽身上划开了一道微不足道的浅痕。但这一道浅痕,却如同投入死水中的一颗石子,足以在己方将士心中,激起强烈的求生欲和战意。

他缓缓抬起手,抚摸着冰冷粗糙的城砖。指尖触到一处异样,他低头看去。那是一处不起眼的角落,不知何时被刻下了两个小小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平安”。字迹很新,刻痕里还残留着一点细微的砖石粉末。旁边,还用更细的线条,笨拙地刻了一朵小小的梅花。

古星河的手指猛地顿住,指尖微微颤抖,轻轻拂过那两个字和那朵小花,如同触碰着世界上最易碎的珍宝。一股尖锐的酸楚瞬间冲上鼻腔,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妹妹张雪柠那双盛满星光的眼睛,她总是用这样笨拙又认真的方式,表达着她的牵挂。

“师兄,”东方明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平静而沉稳,如同古井深潭,“气已鼓,敌锋稍挫。该我们落子了。”

古星河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带着铁锈和血腥味的冰冷空气。当他再次睁开眼时,所有的悲伤、所有的软弱都被强行压入眼底最深处,只剩下冰封般的冷静和决绝。他收回抚过“平安”二字的手指,紧紧握成了拳。

“回议事厅。”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目光扫过身边的陆昭、林羿、曲红绡、曲小风,最后落在东方明和阿骨身上,“东方,把你的‘棋’,摆出来。”

深宫囚笼,冰冷的雪花无声飘落,覆盖着无声的哭泣与刻骨的恨意。千里边关,冻土之上,鲜血渗入冰雪,铁甲摩擦的声响是战鼓的前奏。两处绝境,两场以爱为名的战争,于这凛冬最深处,同时点燃了微弱的、却足以燎原的星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