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落了下来。起初是细碎的冰晶,继而变成鹅毛般的雪片,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无声地翻卷、堆积。镇北城内外,天地间只剩下一种单调而肃杀的白色,以及那十万北周大军营寨连绵的黑色轮廓,如同趴伏在雪原上的巨大蜈蚣,散发着令人窒息的寒意。
城墙上,东方明负手而立,青衫在风雪中猎猎作响。他望着城外那片死寂的黑色海洋,眼神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古星河站在他身侧,铁甲上已覆了一层薄雪,唯有那双眼睛,在风雪中亮得惊人,冰封之下是压抑到极致的炽烈火焰——为这摇摇欲坠的孤城。
“雪,是好雪。”东方明忽然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风雪,“师兄,你看那杨字帅旗,今日风大,旗角却卷得有些滞涩。”他抬手指向远方中军大纛。
古星河凝目望去,果然,那面巨大的“杨”字旗在强劲北风中猎猎翻飞,但旗面边缘似乎总带着一丝不自然的僵硬,远不如周遭小旗那般灵动。“是……桐油?”他瞬间明白了师弟的用意,心头猛地一跳。
“杨玄感用兵,最重威势,亦最重己身安危。十万大军,看似铁桶,实则臃肿。”东方明嘴角勾起一丝极淡、却冰冷彻骨的弧度,那是一种执棋者俯瞰棋局的绝对自信,“他营寨扎得稳,连营数十里,互为犄角。强攻,无异以卵击石。然,连营者,最惧何物?”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城外那条因连日人马践踏、雪水融化又冻结,此刻在风雪中显得格外光滑如镜的狭窄通路——那是北周大军赖以通行的主要通道,也是连接其前军与中军的咽喉。“一惧火,二惧乱,三惧……自相践踏。”
东方明的计划,如同毒蛇吐信,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被冰冷而精准地布置下去。
是夜,风雪更急。
镇北城头,火把通明,人声鼎沸,鼓角齐鸣,一副大军即将夜袭的架势。无数人影在城垛后晃动,战鼓擂得震天响,间或还有士兵齐声呐喊,声势浩大。
北周大营,中军帅帐。
“报——!”一名斥候浑身是雪,狼狈地冲入帐中,单膝跪地,“禀将军!镇北城头火光冲天,鼓噪喧天,似有大军集结,恐要趁夜袭击!”
杨玄感端坐帅案之后,不怒自威。他闻言眉头紧锁,并未立刻相信。“古星河小儿,困兽犹斗。然其兵微将寡,夜袭突围?无异自寻死路。可有看清旗号动向?”
“回将军!风雪太大,城头人影憧憧,旗帜不明!但鼓噪之声甚烈,绝非虚张声势!”斥候急切道。
“再探!”杨玄感沉声下令,心中却不敢怠慢。连日围城,守军虽顽强,却从未如此大张旗鼓。莫非真是狗急跳墙?他起身踱步,甲叶铿锵。“传令!前军韩擒虎部,中军左卫营,右卫营,弓弩手登寨墙戒备!严防死守!各营不得妄动,以防有诈!”
命令层层下达。整个北周大营瞬间被惊醒,如同受惊的巨兽。无数火把点燃,兵士顶风冒雪涌上寨墙,刀出鞘,箭上弦,紧张地盯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镇北城。寒风卷着雪片砸在脸上,冰冷刺骨,更添几分肃杀。
韩擒虎腿上裹着厚厚的伤布,拄着长枪站在前军营寨墙头,望着对面城头的喧嚣,脸色阴沉。白日被那野小子阿骨所伤,已是奇耻大辱,此刻又不得安眠,胸中憋着一股邪火。“妈的,古星河搞什么鬼?真要送死不成?”
时间在紧张的对峙中一点点流逝。北周士兵在风雪中冻得瑟瑟发抖,神经紧绷到了极点。然而,镇北城头的鼓噪呐喊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却始终不见一兵一卒出城。只有那通明的火光和震天的鼓声,如同无形的嘲讽,折磨着每一个北周士兵的神经。
“将军!镇北城……似乎只是虚张声势!未见一兵出城!”又有斥候回报,声音带着疲惫和疑惑。
杨玄感脸色铁青。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被耍了。古星河在用疲兵之计!故意制造紧张气氛,消耗己方士气体力!“好个狡猾的小贼!”他怒哼一声,“传令!各营轮换休息,保持警惕!韩擒虎部,加强前哨!”
命令传达下去。高度戒备了近两个时辰的北周士兵,早已人困马乏,此刻听到休息的命令,紧绷的弦骤然松弛,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全身。许多人甚至来不及回到营帐,裹着冰冷的铠甲,靠着寨墙或兵器,在风雪中就昏昏沉沉地睡去。营寨中的戒备,无形中松懈了大半。
就在北周军精神最为疲惫、警惕降至最低点的后半夜,风雪最盛之时。
镇北城那扇白日里被阿骨冲开的厚重城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一道缝隙。没有火光,没有鼓噪,只有一片死寂的黑暗。数十条如同鬼魅般的黑影,贴着墙根,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他们背负着沉重的陶罐,动作迅捷如狸猫,分成数股,借着风雪的掩护,如同融入夜色的水流,迅速而精准地扑向城外那条冰冻光滑的通道,以及通道两侧被踩踏得泥泞不堪、此刻又覆上新雪的坡地。
冰冷的陶罐被小心翼翼地放下,里面的液体倾泻而出——浓稠、刺鼻的桐油!黑色的油脂迅速在洁白的雪地上蔓延开来,浸润着冰冻的泥土和积雪。操作者手法极其熟练,倾倒的位置更是刁钻,恰好覆盖在通道最易打滑的斜坡、拐弯处,以及靠近北周前军营寨外围的区域。倾倒完毕,黑影们毫不停留,如同来时一样,无声无息地退回了洞开的城门之中。
城门再次紧闭,仿佛一切从未发生。只有那刺鼻的桐油气味,在凛冽的寒风中迅速弥漫开一丝丝异样的气息,但很快又被更猛烈的风雪所掩盖。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镇北城头,静得可怕,与昨夜的火光喧嚣判若两地。只有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映照着士兵们沉默而坚毅的脸庞。
东方明站在最高处,望着漆黑一片的城外,眼神锐利如鹰。他手中没有令旗,只有一根不起眼的木棍,轻轻点在冰冷的城垛上,发出细微的“笃”的一声。
“时辰到了。”他声音平静无波。
古星河站在他身侧,全身铁甲覆满了冰雪,如同一尊沉默的冰雕战神。他缓缓抬起手,猛地向下一挥!
“放!”
低沉而短促的命令在城头炸响!
早已枕戈待旦的数十架重型床弩,在绞盘刺耳的咯吱声中,粗如儿臂、顶端包裹着熊熊燃烧的浸油麻布的巨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数十颗燃烧的流星,划破黎明前的黑暗,朝着城外那条被桐油浸润的通道和两侧坡地,狠狠砸落!
轰!轰!轰!轰!
燃烧的巨箭精准地砸在覆满桐油的冰雪地面上!瞬间,烈焰冲天而起!桐油遇火即燃,火舌如同贪婪的巨蟒,沿着倾倒的油迹疯狂蔓延!洁白的雪地顷刻间化作一片熊熊燃烧的火海!更致命的是,那被桐油浸润后又被火焰灼烤的冰面,在高温下迅速融化、软化、变得滑腻无比!覆盖其上的冰雪也迅速融化,与桐油、泥泞混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片巨大、炽热、粘稠、且滑不留足的死亡泥沼!
“敌袭!敌袭!!”凄厉的号角声和惊恐的嘶喊瞬间撕裂了北周大营死寂的黎明!
“怎么回事?哪里起火?!”杨玄感被亲兵从睡梦中推醒,冲出帅帐,眼前的一幕让他如坠冰窟!只见前军方向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将半边天空都映成了诡异的橘红色!更可怕的是,那冲天的火光并非静止,而是在……移动?伴随着无数惊恐绝望的惨叫和战马濒死的悲鸣!
“火!火从地上烧过来了!”
“冰!冰化了!地太滑了!站不住!”
“马惊了!快躲开!啊——!”
“营寨!营寨被火燎着了!快救火!”
“别推我!啊——!”
混乱!彻底的混乱!
前军营寨最先遭殃。靠近桐油火海的营栅被迅速点燃,火势顺着木料和帐篷疯狂蔓延。更可怕的是,那些在通道附近扎营、被惊醒冲出来试图救火或列阵的士兵,一踏上那被桐油浸润又被火焰灼烤过的地面,瞬间如同踩上了滚油!脚下打滑,重心不稳,成片成片地摔倒!炽热的火焰立刻舔舐上他们的身体,惨叫声撕心裂肺!受惊的战马更是彻底失控,拖着燃烧的马车或缰绳,在营寨中疯狂冲撞践踏,将混乱和死亡成倍放大!
“稳住!不要乱!各营按序列向中军靠拢!后退者斩!”杨玄感目眦欲裂,拔出佩剑嘶吼,试图稳住局面。
然而,他的命令在滔天的火海和彻底的混乱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十万大军,营寨连绵,一旦乱起,便如同被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连锁反应根本无法遏制!恐惧如同瘟疫般蔓延。前方的士兵被火海和滑腻的死亡泥沼逼退,惊恐地向后涌去。后方的士兵不明所以,被前方溃退的人潮裹挟着,身不由己地向后挤压。自相践踏的惨剧在每一寸土地上上演!哭喊声、咒骂声、骨骼碎裂声、兵刃掉落声……交织成一曲地狱的悲歌。
“时机已至!”城头之上,东方明眼中寒光暴涨,手中木棍重重敲在城砖上!
早已埋伏在东西两侧瓮城内的城门轰然洞开!
“杀——!”
震天的喊杀声如同平地惊雷!左路,昭武校尉陆昭一马当先,率领两千精锐步卒,如同出闸猛虎,直扑北周混乱大军的左翼!右路,破虏军校尉林羿手持长枪,眼神锐利如电,身后是曲红绡那柄标志性的巨大斩马刀和曲小风紧随的身影,率领两千步骑混合的悍卒,悍然冲击敌军右翼!他们的目标明确无比——切割!将混乱的敌军彻底分割、撕裂!
而正面,那扇经历了白日血战、见证阿骨神威的城门,再次轰然开启!这一次,冲在最前方的,依旧是那身披残破黑甲的瘦小身影!阿骨如同黑夜中的复仇之灵,沉默地策动战马,手中的厚背砍刀在火光映照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在他身后,是古星河亲自率领的、镇北城最为核心的数千守军!如同决堤的洪流,带着压抑已久的怒火和玉石俱焚的决绝,狠狠地撞向混乱溃退的北周中军!
真正的屠杀开始了!
陆昭的步卒如同一柄烧红的尖刀,狠狠刺入北周左翼混乱的人群。长矛如林,刀盾如墙,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光迸溅!溃退的北周士兵早已失魂落魄,根本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抵抗,被成片地分割、包围、剿杀!
右翼的林羿和曲红绡更是凶悍异常。林羿长枪如毒龙出洞,专挑敌军军官下手,枪尖过处,血花绽放。曲红绡的斩马刀大开大合,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残肢断臂,如同人形绞肉机!曲小风紧随姐姐身侧,手中长矛虽显稚嫩,却异常凶狠,眼神中再无半分昔日的纨绔,只有浴血搏杀的疯狂!他们如同一股狂暴的旋风,将北周右翼搅得天翻地覆!
正面战场,阿骨和古星河率领的主力,如同一柄沉重的战锤,狠狠砸在试图稳住阵脚的北周中军前锋上!阿骨的身影在乱军中如同鬼魅,刀光闪烁,每一次挥砍都带走一条生命,所向披靡!古星河更是如同战神附体,手中长剑化作道道寒光,每一次突刺都精准地洞穿敌人要害!他心中积压的悲愤、对妹妹的担忧,此刻尽数化为杀戮的力量!黑甲骑紧随其后,如同凿穿朽木的铁锥,将北周中军勉强聚拢的阵型冲得七零八落!
杨玄感在中军帅旗下看得心胆俱裂!他亲眼看到自己倚重的大将一个个倒下,看到精心布置的营寨化为火海,看到十万大军像没头的苍蝇一样自相践踏、被切割屠戮!完了!全完了!一股腥甜涌上喉头,他强忍着没有喷出来,脸色瞬间灰败如死。
“将军!顶不住了!快撤吧!”亲兵统领浑身浴血,嘶声哭喊,“韩将军……韩将军他带着前军残部,已向西南方向溃退了!”
“撤……撤!”杨玄感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传令!向白水关!退守白水关!”他猛地调转马头,在亲兵的死命护卫下,仓皇逃离这片炼狱般的战场。身后,是彻底崩溃的十万大军,是冲天的大火,是震天的喊杀与绝望的哀嚎。
西南方,通往白水关的崎岖山道上。
寒风卷着雪沫,刀子般刮在脸上。韩擒虎伏在颠簸的马背上,大腿外侧被阿骨劈开的伤口在剧烈运动中再次崩裂,鲜血早已浸透了厚厚的包扎,每一次颠簸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身边只剩下不足千人的残兵败将,个个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如同惊弓之鸟,在狭窄的山道上亡命奔逃。身后震天的喊杀声似乎暂时远了,但死亡的阴影却如同跗骨之蛆,紧紧缠绕着每一个人。
“快!再快点!过了前面那个隘口就……”韩擒虎强打精神,嘶哑地催促着,试图给部下一点渺茫的希望。
话音未落!
“放!”
一声冰冷的断喝如同惊雷,自前方山崖之上炸响!
嗡——!
密集的破空声撕裂寒风!数百支弩箭如同死亡的蜂群,从两侧陡峭的山崖上、从前方道路拐角的巨石后,带着凄厉的尖啸,铺天盖地攒射而下!
“有埋伏!!”凄厉的惨叫瞬间取代了喘息。
噗嗤!噗嗤!噗嗤!
箭矢入肉的闷响连成一片!毫无防备的溃兵如同被割倒的麦子,成片栽倒!狭窄的山道瞬间成了屠宰场!人仰马翻,鲜血瞬间染红了冰冷的雪地!
“结阵!盾牌!”韩擒虎目眦欲裂,狂吼着挥舞长枪拨打箭矢。然而,仓促之间,溃兵哪里还能结阵?恐慌彻底压垮了最后一丝理智,幸存者如同没头的苍蝇,互相推搡、践踏,只想逃离这片死亡之地!
就在这极度的混乱中,山道前方,一块巨大的山岩之后,猛地转出一彪人马!当先两骑,如同门神般堵住了去路!
左边,陆昭手持长刀,刀尖斜指地面,面色冷峻如铁,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混乱的敌军。右边,林羿端坐马上,手中赫然端着一架造型狰狞、闪着幽冷寒光的强弩!弩机早已张开,冰冷的弩矢正稳稳地锁定着人群中最显眼的那个目标——韩擒虎!
“韩擒虎!”林羿的声音在寒风中带着金石之音,清晰地传入每一个溃兵的耳中,“此路不通!纳命来!”
“是你们!”韩擒虎看清来人,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尤其是看到林羿那张年轻却充满杀气的脸,更是想起白日被阿骨所伤的耻辱!一股暴戾之气冲昏了他的头脑。“就凭你们也想留下老子?兄弟们!随我杀出去!”他狂吼着,不顾腿伤剧痛,猛地一夹马腹,挥舞着长枪,竟带着最后几十名死忠亲兵,朝着陆昭和林羿组成的防线,发起了绝望的冲锋!他要拼死撕开一条血路!
“找死!”陆昭冷哼一声,长刀一摆,“弓弩手!三轮齐射!压制!”
两侧山崖上和巨石后的弓弩手再次发威!箭雨泼洒而下,将韩擒虎身后的亲兵射得人仰马翻!
而林羿,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死死锁定着冲锋而来的韩擒虎。他屏住呼吸,手指稳稳地扣在弩机上,计算着距离、风速、目标的移动轨迹。这一刻,连日围城的屈辱……尽数化为指尖冰冷的力量。
韩擒虎越来越近,狰狞的面孔在风雪中扭曲,枪尖的寒光刺眼。他甚至能听到对方粗重的喘息和狂怒的咆哮!
就是现在!
林羿眼中寒光骤闪!
扳机扣下!
嘣——!
一声令人心悸的机括震响!那支特制的、带着倒刺的沉重弩矢,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瞬间离弦!速度之快,在空中只留下一道模糊的残影!它无视了风雪,无视了距离,带着林羿积攒的所有杀意和精准的计算,直奔目标!
噗!
一声沉闷到令人牙酸的声响!
高速旋转的沉重弩矢,携带着无匹的动能,精准无比地贯入了韩擒虎因为暴怒而微微前探、试图嘶吼的咽喉!箭头从后颈带着一蓬血雨和碎裂的骨茬透出!
韩擒虎前冲的狂暴姿态瞬间凝固!他脸上的狰狞和狂怒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愕和死亡的灰败所取代!手中的长枪“当啷”一声脱手掉落。他庞大的身躯在马上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双手徒劳地捂住鲜血狂喷的喉咙,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神迅速涣散。
“将……将军!”他身边仅存的几名亲兵发出绝望的悲鸣。
韩擒虎最后的目光死死瞪着前方山岩上那个放下强弩、面色冷峻如霜的青年将领,似乎想将这个终结者的面容刻进地狱。随即,他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沉重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轰然从马背上栽落下来,重重砸在冰冷的、被鲜血染红的雪地上,激起一片暗红的雪沫。这位以悍勇著称的北周先锋大将,最终没能逃出这精心编织的死亡罗网,毙命于一支冰冷的弩箭之下。
“韩擒虎已死!降者不杀!”陆昭高举长刀,声震山谷!
主帅毙命,最后的抵抗意志彻底崩溃。残存的北周士兵纷纷丢下兵器,跪倒在冰冷的雪地上,瑟瑟发抖。
林羿策马缓缓上前,来到韩擒虎的尸身旁。他拔出腰间的佩刀,手起刀落!
噗!
一颗须发戟张、犹带不甘与惊愕的头颅滚落尘埃。林羿面无表情地用刀尖挑起那颗头颅,高高举起。滚烫的鲜血顺着刀锋滴落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凝结成暗红的冰珠。
“带上它,回城!”林羿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如同这凛冬的风雪。
北周国都,天启城。东宫暖阁。
与外界的冰天雪地不同,暖阁内熏笼吐着袅袅暖香,地龙烧得温热,温暖如春。紫檀木的案几上,摆着几碟精致的点心和一壶温好的琼浆。姬承天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软榻上,一身玄色绣金常服,更衬得他面如冠玉,气度雍容。他手中把玩着一支通体莹润的白玉簪,目光却带着一种玩味的审视,落在暖阁中央站立的女子身上。
萧清璃依旧是一身素色宫装,身形挺直如寒梅,只是脸色比窗外的积雪还要苍白几分。她刚刚被“请”来,身上还带着掖庭那阴冷潮湿的气息。暖阁的温暖非但没有让她感到舒适,反而像一种无声的嘲讽,让她从骨子里感到寒冷。
“清璃,”姬承天开口了,声音温润,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穿透力,如同暖玉包裹下的冰锥,“掖庭一行,可还满意?张姑娘,想必是‘安然无恙’吧?”他刻意加重了“安然无恙”四个字,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目光却锐利地锁住萧清璃的双眼,试图捕捉她任何一丝细微的情绪波动。
萧清璃袖中的手猛地攥紧,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也让她保持着绝对的清醒。雪柠强装笑脸下隐藏的冻疮和跛脚,那撕心裂肺的哭声,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印在她的心上。她抬起眼,迎上姬承天审视的目光,眼神平静无波,如同一泓深不见底的寒潭,将所有翻腾的恨意与痛楚都死死压了下去。
“太子殿下耳目通明,何须问我?”她的声音清冷,听不出喜怒。
姬承天轻笑一声,似乎很满意她这种强自的镇定。他放下手中的玉簪,拿起案几上一个锦囊,从里面倒出一件小巧的东西——一枚用粗糙木片雕刻的、歪歪扭扭的平安符。那是张雪柠在镇北城时,偷偷刻给哥哥古星河的。
“孤听闻,古星河对其妹视若珍宝。”姬承天慢条斯理地把玩着那枚简陋的平安符,指尖摩挲着上面稚嫩的刻痕,“你说,若是这枚‘平安符’,连同它主人的一根手指,一起送到镇北城下……那位鬼谷高足,会作何感想?是继续做他的缩头乌龟,还是……会发疯呢?”他的语气如同在谈论一件稀松平常的礼物,眼神却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一股彻骨的寒意瞬间席卷萧清璃全身,比掖庭的阴冷更甚百倍!她几乎控制不住身体的颤抖。这个男人的狠毒,远超她的想象!她死死咬住下唇,一丝腥甜在口中弥漫开。
“殿下何必如此?”萧清璃的声音依旧保持着平稳,只是尾音带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微颤,“雪柠不过一介弱质女流,何辜至此?殿下所求,无非是我萧清璃。何必牵连无辜,徒增杀孽,有损殿下贤德之名?”
“贤德?”姬承天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低低笑了起来,笑声在温暖的暖阁里显得格外刺耳。他站起身,缓步踱到萧清璃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她身上清冷的梅香。“清璃,你太天真了。帝王霸业,何来无辜?至于贤德之名……”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带着一丝暖意,轻佻地想要勾起萧清璃的下巴,“那不过是为胜利者准备的桂冠。而胜利,需要代价。”
萧清璃猛地偏头,避开了他的触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冰冷。
姬承天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眼神骤然变得阴鸷。“孤的耐心,是有限的。”他收回手,声音冷了下来,如同暖阁瞬间降温,“下月初九,便是大婚吉日。孤要看到你穿上凤冠霞帔,心甘情愿地走进东宫。否则……”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那枚粗糙的平安符,其中的威胁不言而喻。
暖阁内陷入一片死寂。熏笼的暖香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萧清璃的心头。她看着姬承天那张俊美却冷酷的脸,看着那枚代表妹妹生命的平安符,看着案几上那支他方才把玩的、价值连城的白玉簪。
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
终于,萧清璃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吸了一口气。那冰冷的气息仿佛要冻结她的肺腑。她抬起眼,再次看向姬承天。这一次,她眼中的冰冷似乎褪去了一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疲惫和……认命般的沉寂?她甚至微微垂下眼睫,避开了姬承天锐利的审视。
“殿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仿佛被彻底抽空力气的虚弱,“……何必如此相逼?”
姬承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他看到了她眼中那丝“认命”的疲惫,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再骄傲的凤凰,折断了翅膀,也只能匍匐在地。
“孤并非相逼,只是给你,也给你那天谕皇室,一条活路。”姬承天的语气缓和了几分,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容,“只要你点头,你弟弟萧景睿,可保一世富贵平安。张雪柠,孤亦可命人好生照料。甚至……将来孤登基,未必不能容古星河一条生路,只要他识时务。”
“活路……”萧清璃喃喃重复着这两个字,唇角勾起一丝极其苦涩、也极其微弱的弧度。她沉默了片刻,仿佛在做着最后的挣扎。然后,她极其缓慢地、如同用尽全身力气般,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
那点头的幅度微不可查,却如同一道惊雷在姬承天心中炸开!成了!他终于撬开了这枚最坚硬的蚌壳!
“好!很好!”姬承天脸上瞬间绽放出志得意满的笑容,之前的阴鸷一扫而空,“清璃,你终究是明白人!”他心情大好,伸手拿起案几上那支温润的白玉簪,再次递向萧清璃,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这支簪,乃暖玉所雕,最是温养。便当是孤予你的定礼。”
这一次,萧清璃没有躲闪。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微微颤抖着,接过了那支触手温润、价值不菲的白玉簪。她的动作很慢,仿佛那簪子有千钧之重。
姬承天满意地看着她接过簪子,正欲再说些什么。
就在他笑容最盛、警惕最松的那一刻!
啪!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在暖阁内响起!
萧清璃握着那支白玉簪的手,猛地向下一掼!温润的白玉簪狠狠砸在坚硬如铁的金砖地面之上,瞬间断成数截!莹白的碎片四处飞溅!
姬承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神骤然变得无比阴冷,如同淬了毒的寒冰!
萧清璃抬起头,脸上哪里还有半分疲惫和认命?那双凤眸之中,燃烧着足以焚毁一切的冰冷火焰!她看着姬承天瞬间铁青的脸,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说道:
“姬承天,你听好。”
“我萧清璃今日应你,只为雪柠,只为景睿,只为那尚存一息的天谕血脉!”
“至于你……”她唇角勾起,那笑容绝美,却带着一种令人心胆俱寒的、玉石俱焚的决绝,“想要我的心甘情愿?”
“除非——”
“黄泉路尽,碧落同归!”
话音落,暖阁内死寂一片。熏笼的暖香似乎都被这凛冽的杀意冻结。萧清璃挺直脊背,不再看姬承天一眼,转身,决绝地朝着暖阁之外走去。每一步,都踏在碎裂的玉簪残片上,发出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如同踩在姬承天那刚刚升腾起的得意之上。
姬承天站在原地,脸色由铁青转为骇人的煞白,又迅速涌上一股病态的潮红。他看着萧清璃消失在暖阁门外的背影,看着她踩过的、那些象征着屈辱和决裂的白玉碎片,一股暴戾的狂怒如同火山般在他胸中喷涌!他猛地抓起案几上那枚粗糙的木片平安符,五指狠狠收拢!
咔嚓!
木片在他掌中瞬间被捏得粉碎!尖锐的木刺深深扎入他的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滴落在华贵的金砖之上,如同盛开的、妖异的花朵。
“萧、清、璃——!”一声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野兽般的低吼,从姬承天的喉咙深处迸发出来,充满了怨毒和毁灭一切的疯狂。
暖阁外,风雪更大了。萧清璃单薄的身影走入漫天风雪之中,瞬间被白色吞没。那枚被捏碎的平安符木屑,混合着姬承天掌心的鲜血,无声地落在温暖的地面上,很快被侍立角落、噤若寒蝉的小太监用颤抖的手拂去,不留一丝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