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朝歌嫡女传 > 第四十章 父母之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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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寝殿外的十二扇朱漆雕花槛窗结满了冰凌花,侍女们用银簪轻轻刮拭,碎落的冰晶坠入檐下的青铜承盘中,发出编磬般的清响。

阶前那株被楚王赐名为“凤尾寒”的垂枝梅,此时枝条上凝结的霜花,竟呈现出羽毛状的纹理,这是辽东特有的“淞羽”奇观,老宫嬷说唯有冬至前后的三个拂晓方能得见。

突然,梁间传来细碎的“咔嗒”声,原来是那赤玉雕成的“司命”神像眼睫上的冰珠坠落,恰巧砸在妆奁里那串未曾解开的蓍草占梦结上。

宫女捧着错金铜炉穿过回廊,炉中燃烧着掺了甘松香的麋鹿角,这是专为滁国贵族女子冬日特供的暖香。

玉纭正跪坐在青蒲草席上,就着犀角灯在燎烤着一块黛砚。砚台遇热后渗出幽兰的汁液,混着昨夜收集的梅花雪水,在白玉质地的调盘里晕开成远山的颜色。

朱漆雕花的殿门被人缓缓推开,冷风卷着青玉阶下侍女手中缠着素帛的竹帚清扫夜霜的声音一道涌入。玉纭抬头去看,只见玉琴正匆匆而来,眼中满是焦急。

玉琴走到玉纭面前,低声道:“夫人可起来了?”

玉纭摇了摇头,指了指内室,示意楚夫人还在休息。玉琴咬了咬嘴唇,道:“劳烦姐姐通报一声,就说有急事求见。”

玉纭认真地看了她一眼,继而转身走进内室。不一会儿,就传来楚夫人略带倦意的声音:“何事?”

晨光透过茜纱窗棂,将内室中的十二扇漆绘屏覆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色。帐外四角的青铜雁鱼灯尚未点燃,灯柱上缠绕的朱索不时微晃。

楚夫人斜倚在铺有獾子皮的矮榻上,指尖轻叩着错金熏炉的兽足,炉中焚烧的蕙草混着蜜蜡,在空气中织出淡紫色的烟霭。

玉琴走进内室,行了一礼,鬓间松脱的骨笄随着她急促的呼吸轻颤着:“夫人,公主找着了,此刻正在朝华殿内休息。”

楚夫人微微抬眼,熏炉盖上的镂空云纹将一缕晨光切割成细碎的金斑。“朝华殿?”

玉琴低眉顺眼地答道:“是卫将军派人来报的,说是公主不慎在朝华殿的青铜禁内睡着了,这才……”

楚夫人冷声道:“他倒是挺上心。”这话似是意有所指,玉琴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试探道:“夫人,是否要请卫将军来……”

楚夫人摇了摇头,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不必了,既然公主已找到,就无需再多此一举,让她好好休息吧。”

玉琴虽有疑惑,却也不敢多问,只好应了一声,退了下去。

楚夫人起身走到妆台前坐下,两名侍女伴跪在青玉簟席上,正为夫人梳理着那头及地的青丝。铜镜边缘铸着的蟠螭纹在晨光中忽明忽暗,过了许久,才听楚夫人吩咐玉纭道:“你让人去备一份厚礼,送去主帅府。”

玉纭有些惊讶,方才楚夫人才打发了玉琴,怎地现下又要给卫斳送礼?“夫人,这是……”

楚夫人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这卫斳确如楚王所言,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同时也是个棘手的对手。昨夜之事,他选择低调处理,显然已识破了她的用意。说到底他也是卫国四公子,婚姻大事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可与不可,最终还得由陛下定夺。而她今日送这礼,一来是感谢他寻回公主,二来也是试探,看他接下来会做何打算。

——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时,宫门青铜铺首上的饕餮纹正吞吐着白雾。史叶抱着双臂,背靠在马上,呵出的热气在眉睫毛凝结成霜,目光穿过薄雾,落在了远处墙角下缓缓开启的宫门上。他打了个哈欠,似乎对昨夜的忙碌意犹未尽。

宫墙内飘来编钟的残响,卫斳从宫门内走出,晨光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战靴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的声响。

史叶见状,忙迎上前去:“公子?”

卫斳轻轻点了点头,神色中带着几分疲惫,强打着精神,一跃上马:“回府吧。”

史叶应了一声,紧随其上。马蹄声在空旷的街道上回荡,扬起一片细密的沙尘。

两人一路无话,直至回到主帅府前,卫斳翻身下马,动作利落干脆。史叶紧随其后,也下了马。门房见二人归来,忙迎了出来,向卫斳恭敬地行了一礼:“公子回来了。”

卫斳微微颔首,径直走进寝室,脱下沾满露水的战靴,和衣倒在榻上。

昨夜未来得及收拾的当归酒翻倒在案几上,半凝固的浊酒沿着错金云纹爬行,最终冻成一道淡棕色的溪流。墙角的兽形炭盆早熄了火,室内一片冰冷,唯有窗外透进来的晨光带来一丝暖意。

刚闭上眼,脑海中就浮现出苏邑昭那张满是泪痕的脸,他烦躁地抓了下头发,双手撑着额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将那些纷乱的思绪从脑海中驱逐出去。然而,越是想要忘记,她的那张脸就越是清晰,仿佛被烙印在那里。

史叶推门而入,见他这副模样,不由得放慢了脚步:“公子,你一夜未眠,还是先歇会儿吧。”

卫斳睁开眼,目光空洞地望着帐顶,忽然开口:“你说,这婚姻大事,当真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吗?”

史叶一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想了想,才答道:“婚姻大事多由父母做主,媒妁之言亦不可少。但公子身为卫国四公子,自当有所不同。”

卫斳苦笑一声:“有所不同?又能有何不同?不过都是棋子罢了。”

史叶心中一凛,也不知该如何劝慰,只好先退了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再次传来敲门声,卫斳睁开眼:“进来。”

门被推开,史叶端着一碗热腾腾的药汤走了进来:“公子,先喝碗当归四逆汤驱驱寒吧。”

卫斳坐起来,一手撑在榻上,一手接过药汤,仰头一饮而尽,随即问道:“楚王那边有什么动静?”

史叶摇了摇头:“暂时没有,不过楚夫人让人送了厚礼来,说是感谢公子寻回公主。”

卫斳冷笑一声:“她倒是会做人。”

史叶在一旁附和道:“是啊,这楚夫人心思深沉,也不知葫芦里到底卖着什么药。”

卫斳道:“不管她卖什么药,都要小心应对。对了,你去查查,昨夜之事,是否还有其他人知晓。”

待史叶退下,卫斳才重新躺下,可刚一闭眼,脑中又浮现出苏邑昭那张惊慌失措又强装镇定的小脸,心里再度五味杂陈。回想到方才朝华殿内的情景,不禁挑唇一笑,这丫头,倒是有点意思。

——

夕阳将逸都王城的鸱吻镀上一层血色,檐下的冰凌垂如剑戟,折射出一片破碎的霞光。

永乐宫东侧暖阁的墙上有内嵌着的青铜釭导热,使得那地衣纹蒲席始终保持温热。侍女捧着鎏金暖炉缓步趋进,炉中焚烧着混有蜜蜡的兰膏,白烟在殿柱间的斗拱雏形处盘绕成祥云状。

太后正用手中的骨匕搅动着青铜甗中蒸腾的粟粥,粥香随着袅袅热气弥漫开来,混合着檐马的叮当声,惊起殿角铜雀匾上栖息的寒鸦。

塍王褪下身上的十二章纹冕服,在案几东端跪坐,玄端腰间的素纱蔽膝垂落在蒲席上,发出悉索的声响。瞧见面前陶簋中腌渍的梅子——那是去岁用宗庙祭酒浸渍的贡品,如今已泛出琥珀色的光晕。

太后用玉箸从陶簋中拣出腌渍的梅子,腕间的青玉双璜与陶簋轻触,发出细微的颤音。

殿外,庖人正用柞木在炙烤鹿腿,油脂滴落火塘,与炭火相触迸发出噼啪声。暮色彻底浸透宫墙时,庖人将炙烤好的鹿肉置于青铜爨器上,油脂滴落在下方的松枝上爆出细响。

“尝尝这新贡的鹿肉。”太后用玉刃轻轻划开鹿腿上的焦皮,金黄色的裂痕下露出玛瑙色的肉纹。

“春夏鳖蜃,秋献麋鹿。”滕王叉起一块送入口中,细细咀嚼着,赞道:“肉质鲜嫩,入口即化,确实是上好的鹿肉。”

太后满足地看着塍王,道:“这鹿乃是从北山猎场特意捕获的,吾特地命人烤制,就等着你过来一同品尝。”

“昨日占卜……”塍王忽然开口,喉间呼出的白气与粥烟纠缠,“太卜言‘黄熊踏雪’,当主峦夷异动。”

“异动?峦夷之地,自先祖开国以来,便再无有过大乱,如今怎地突然有了异动?”太后眉心微蹙,忧心道。

塍王神色平静道:“只是太卜所言,不可不防。吾预命人秘密前往疆境,探查虚实。”

太后将手中的梅子送入口中,轻咬一口,细细咀嚼着,“可有人选?”

塍王道:“滁国与峦夷相距不远,从辽东过去,可减少一半的路程。”

太后若有所思的看着塍王,面色温和,反问道:“卫斳确实不错,只是他如今正忙于婚事,恐无暇分身吧?”塍王到底是太后怀胎十月所生,他的心思,太后自是了然于心。

这滁国与峦夷相距不远,若从辽东出发,走水路不到半月即可抵达大沣与峦夷相邻的鞍县。卫斳如今任兖东军主帅,驻守辽东,若派他前往,本就无可厚非。几日前,滁国派人上奏,称其十五公主与卫斳情投意合,恳请陛下赐婚。太后在此时提及此事,便是想试探塍王的态度。

一个是宗亲大国,一个是诸侯强国,虽说卫斳并非嫡长子,但若两者联姻,无疑会给其他诸侯带来不小的震动。

太后将手中的玉箸轻轻搁在青铜甗旁,道:“楚王之意,汝吾自知。就是不知,这十五公主是……”人人皆知楚王与楚夫人伉俪情深,嫡出三子中,只有一个女儿,而卫斳要娶的这位十五公主,倒是鲜有人知。

塍王低下头,玄端的衣摆铺散在蒲席上,如同一片沉寂的墨池,道:“听闻这十五公主,并非楚夫人所出,只因其样貌与楚王离世的右媵有几分神似,故而认作养女,居于宫中。”

“既是如此,这婚事倒也可行。只是,这卫斳当真与那十五公主情投意合?”太后这话倒是问到了塍王的心里。

卫伯公嫡出的三个儿子里,长子卫铮刚烈如火,如今已是卫国主君。次子卫辰阴暗愚昧,尤爱饮酒作乐,难当大任。四子卫斳,自幼入宫伴读,能文能武,加之又生得一副好皮囊,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只是,这卫斳向来不近女色,如今却突然传出与滁国十五公主情投意合的消息,难免让人心生疑虑。

塍王道:“儿子也有疑虑,听闻不久前的首甄,是卫斳自己当着众人的面,向楚王提的亲。况且那日,卫夫人也在场。”

“哦?”听到卫夫人三字,太后抬其眼睑,微微向后一靠,扫了眼塍王的脸,道:“既是如此,倒也可信。”塍王即位后,后宫的三位夫人里,卫夫人是最为低调的一位。起初她曾忧心,这卫夫人出身尊贵,又是老国君的掌上明珠,颇受卫国子民尊崇,届时必会仗着母国之势,在六宫作威作福,若真到那时,后宫必将鸡犬不宁。哪知,事实却恰好相反。许是忌惮卫国势力,亦或是卫夫人平日鲜少走动,让人摸不着脾性,后宫的妃嫔反而以礼相待,少了许多争风吃醋之事。

而卫斳与这位姑母的关系,虽算不得亲近,倒也不似生疏。卫斳入宫时尚且年幼,故而逢年过节,卫夫人皆会命人送些吃穿用度,加以照拂。

塍王思绪万千,心中仍有顾虑。卫斳若是不在,辽东便处于无人看守之地。再者,若此番楚钦嫁的是自己的三女儿,确实不难猜测其用意。反倒像现在这样,嫁了一个身份不明的养女,才是真的叫人头疼。

太后见状,重新拿起玉匕,搅动着青铜甗中的粟粥,道:“前几日,梁国送来了几匹上好的貂氅,吾儿回去时,不妨一同带了去。”

塍王目光微微一闪,明白了太后的意思,恭敬地道:“多谢母后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