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伍葳捏着她的试卷，蹙着眉头看了好半响。下了最后一堂物理课，伍葳站起身，拎着书包，径直走到了她的课桌旁。他屈起手指，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几下桌面，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方舟下意识地抬起头，对上他平静无波的目光。
“走吗？”他开口，声音是一贯的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
方舟张了张嘴，想问“真的要去补吗？”但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副理所应当的样子，又咽了回去，只化作一个略带迟疑的点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嗯。”
公交车站在校门口，等车的人不多，班次少，半小时才来一趟。
见伍葳低头刷着手机，方舟没忍住了句：“我的那个语文你看得怎么样？”
伍葳斜瞥她一眼，收回手机，摇摇头：“惨不忍睹的。”正好公交车靠站，他率先踏上车刷卡，“先去我那儿拿几本书。”
方舟揉了揉鼻子，也跟上他的步子上车。
伍葳走向靠窗的位置，方舟则坐到他后面。
“怎么个惨不忍睹法？”方舟往前凑来凑，声音压过引擎的轻噪。
伍葳把书包搁在腿上，长腿自然微敞：“自己想想。”
方舟撇撇嘴，又问：“那你语文怎么学的？”
“游小丽之前不是给我们发过很多作文资料吗？你背过没？”
方舟怔了怔。她高三没去高复班之前，游小丽每周都会发几张作文素材下来，久而久之就堆垒了厚厚的一层，直到高考前都没看完。
“看了点儿，没背完，都还堆在那儿。”
伍葳没再接话，只是若有所思地看向窗外。
四十分钟后，两人一同下了车，天已经黑了一大半，风吹到脸颊上，带着寒意。
伍葳迈开步子：“你站在那个入口处等我，我去趟便利店。”
又过了几分钟，她手上拿着一袋泡面回来。
“你家里没人吗？”方舟问。
“嗯。”
“你要不来我家吃吧？”
方舟的话脱口而出，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急切。
伍葳脚步顿住，侧头看着她。路灯初上，昏黄的光线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让他那双平静的眼睛显得更深。他晃了晃手里的塑料袋，泡面袋子窸窣作响。
“不了，”他声音依旧平淡，听不出情绪，却也没立刻拒绝，“先拿书。”
“成。”方舟点头，一副挺好商量的样子，也没多话，就跟着他那股干净利落的劲儿走进了楼道。
声控灯随着脚步声亮起，光线有些老旧，勉强照亮台阶。伍葳摸出钥匙，咔嚓一声打开门。
一股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一点旧书和干净地板的味道。客厅不大，陈设简单，却异常整洁，几乎看不到什么生活的琐碎痕迹，只是沙发上随意搭着一件校服外套。
“不用换鞋。”伍葳头也没回，将泡面随手放在门口的玄关上，自己踩着球鞋就走了进去。
方舟挺随意地跟进去，目光在屋里扫了一圈，最后落在那塞得满满当当的书架上，评价了句：“你这儿挺省装修啊。”
伍葳没接茬，径直走到书架前，手指在书脊上快速而准确地划过。他微微抬手，轻松就够到了最上面一层，小臂线条因为用力而显得清晰利落。他抽出了两本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笔记本，还有一本封皮磨损的范文集，转身递了过来。
“这些，”他言简意赅，“重点我划过了，结构和技巧里面有笔记。”
方舟接过来，掂量了一下重量。指尖碰到他手指，能感觉到男生指关节的硬朗和皮肤微凉的接触感。她没立刻低头翻，反而抬眼看他，直接问：“你这笔记，保熟吗？别我背半天考点跑偏了。”
伍葳看着她，脸上没什么波澜，但眼神似乎动了一下。“嫌偏就别看。”语气照旧平直，听出是不是玩笑。
方舟哼笑一声，把书抱稳了，闻到纸张和一点清爽的皂角味。“激将法是吧？”
伍葳没应声，走到桌边拿起那袋泡面，看向她，眼神一如既往地平静，却似乎带了一丝极淡的询问。
“现在，”他开口，“去你家？”
方舟迎上他的目光，半点没躲闪，嘴角还噙着点懒洋洋的弧度，利落点头。
“走啊。”
*
方舟拿钥匙开了门，一股家常饭菜的暖香扑面而来。她侧身让伍葳进来，朝厨房提高了音量：“老爸，我回来了，伍叔叔他们不在家，我伍葳带过来吃饭。”
方天国同志在厨房做饭，锅碗瓢盆砰砰砰响着，没太听见，举着锅铲地回头：“啥？你把男朋友领回家啦？”
“……”
身旁的伍葳猝不及防，被口水呛了一下，闷声咳了起来，耳根微微泛红。
方舟面不改色，语气都没变一下，清晰重复道：“是我同学，伍叔叔家的儿子，伍葳。”
“哦哦哦！小伍啊！”方天国这回听明白了，笑呵呵回头问候：“好久没见，又长高了不少嘛！最近学得怎么样啊？”
“叔叔好，”伍葳迅速恢复了那副平静模样，只是耳朵还留着点红，礼貌地微微躬身，“还行。”
“别拘束，就当自己家啊。先去沙发上坐会儿，菜马上就好。”方天国说着又转身投入了战斗。”
方舟给伍葳倒了杯水，示意他在客厅坐下，“我去叫我弟出来吃饭。”
她走到紧闭的房门前，敲了两下：“方跃，吃饭了。”
里面传来一阵手忙脚乱的窸窣声和游戏背景音效，几秒后，一个十来岁、鬼精鬼精的男孩拉开门缝探出脑袋，眼睛滴溜溜一转，立刻精准地捕捉到了沙发上多出来的那个人，顿时来了精神。
他蹿到方舟身边，用自以为很小声、实则清晰无比的气音兴奋地问：“姐！那真是你男朋友啊？老爸刚才喊那么大声我在屋里都听见了！”
方舟面无表情，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吃你的饭去。再瞎说下次月考别想我帮你签名的卷子。”
方跃“嗷”一声捂住额头，不服气地撇撇嘴，但显然被扼住了命运的咽喉，暂时老实了。可他看向伍葳的眼神里，依旧充满了毫不掩饰的好奇和打量。
总有股莫名熟悉的感觉。
想起来了。
这不是之前在小卖部遇到的男生嘛。
方跃眼珠子一转，胆子又肥了起来，挣脱他姐的“魔爪”，蹿到伍葳面前，双手插腰，一副小侦探发现大秘密的模样：“噢——！我想起来了！你！小卖部那个？说是不是受了我姐许了你什么天大的好处，你才肯跟她回家？”
方舟一听，第二波攻击立马到位，精准捏捏住他另一边耳朵：“方跃，你皮又痒了是不是？”
“哎呦喂！停停停！姐！轻点儿！耳朵要掉了！”方跃龇牙咧嘴地求饶，身体扭得跟麻花似的，试图摆脱控制，嘴里还不忘嚷嚷，“我这不是合理推测嘛！不然人家干嘛来咱家吃饭！”
方跃的嚷嚷声格外响亮，连在厨房里的方天国都好奇地探出头看了一眼：“还要等几分钟。”又笑呵呵地缩了回去。
伍葳坐在沙发上，被方跃这么指控，脸上倒还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水杯的杯壁。他抬眼看向正“施暴”的方舟，眼神里似乎掠过“你弟弟果然不好对付”的意味。
方舟接到他的视线，松开揪着方跃耳朵的手，转而没好气地拍了下他的后脑勺：“贿赂什么贿赂？人家是来给你姐送学习资料的，思想健康点。”他语气坦荡，直接把那摞笔记往茶几上一放，证据确凿。
虽然她之前肖想过……
方跃揉着发红的耳朵，凑过去翻了两下那本磨损的笔记，看到里面密密麻麻又条理清晰的批注，有点信了，但嘴上还不肯完全认输，小声咕哝：“学习资料？搞得跟特务接头似的……”
这时，方天国端着最后一盘菜走出厨房，招呼道：“行了行了，别闹了，小伍啊，快来吃饭，尝尝叔叔的手艺！方跃，去盛饭！”
饭桌上的气氛倒是缓和下来。方天国很热情，不断给伍葳夹菜，问些学习累不累、打算考哪里的大学之类的问题。伍葳话不多，但回答得都很礼貌得体。
方跃扒拉着饭，眼睛还在两人之间瞟来瞟去，显然还没完全放下他的“侦探”事业。他趁老爸转身盛汤的间隙，突然压低声音，飞快地问伍葳：“你和我姐在谈恋爱？”
“方跃！”方舟在桌下踢了他一脚，“别乱瞎说。”
伍葳拿着筷子的手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方跃，又慢慢转向方舟。方舟正瞪着她弟，脸上有点恼，但耳朵尖却微微泛红。
方天国咳了几下，差点筷子没拿稳。
这臭小子！
伍葳却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继续安静地夹了一筷子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