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后的风把操场的热气掀开了一点。校门外的小吃街灯牌一盏一盏亮起来,油烟和糖水的味道在傍晚的空气里交错。树影被夕阳拉得很长,行人被切成一格一格的剪影,世界像一张慢慢显影的底片。
林初夏背着书包往家里走。她本来只是随意地看路,目光却在巷口停住了。
便利店外的台阶上,有人单手提着打包好的饭,低头在收银台边把零钱塞进口袋。白色的校服外套没拉拉链,里面的T恤被晚风吹得轻轻起伏。少年个子很高,肩背挺直,衣摆落在运动裤的口袋上,洁净得看不出一点褶。发尾因为一整天的课程微微软下来,额角有细细的汗,睫毛在日光最后一截上投出很轻的阴影。手背的骨节很清楚,细而有力,提着那只白色的打包袋时,塑料薄膜被热气熏得微微起雾。
她像被什么拽住一样站住了。脑子里没有话,只是发怔地看。那一刻,晚风把他衣襟吹出很小的弧度,他低头看了一眼短信,指尖迅速掠过屏幕,又把手机收回去。动作安静,像他人一样干净。
林初夏看得太认真,脚尖下一歪,鞋底踩着路牙边缘滑了一下,整个人往前一扑。她下意识伸手去抓空气,结果膝盖磕在地面上,发出不大不小的一声闷响。
疼是有的,但最先涌上来的,是尴尬。
她还没来得及爬起来,面前的影子落下来。有人俯身,单膝落地,手掌撑在她肩下方。那只手掌很稳,温度带着刚从热气里出来的余温。
“站得起来吗。”他问。
林初夏抬头,就在近处对上那双眼。她几乎可以看见他睫毛上的微小阴影,也能看见他眼神里短促的担忧像风一样掠过。她“啊”了一下,连忙点头,把一切慌乱压回笑里。
“谢谢啊。”她说,耳朵不争气地红了。
江以晟松开手,她自己撑着地站起来,低头把裤子上的灰拍了拍。动了一下脚踝,钻心的酸麻从脚面窜到小腿。她咬了一下牙,还是试着往前走了两步。路不远,夕阳刚刚没入街角,路面还有一层薄薄的金。
她的习惯是脚崴了就猛活动几下,很快就能缓过来。她试着把脚踝画了个圈,疼痛分散了一些,但仍旧像有根钝钉子留在关节里。她把这点细微的表情吞进笑里。
“能走吗。”身后传来他的声音。
林初夏回头,眼睛一下子发亮,又快速暗下去一点。她忽然灵光一闪,心里的小算盘噼里啪啦地响了一下,脸上却故作轻松。
“忍忍应该没事。”她把嘴角扯高,语气里带着一点点委屈,“回去揉一揉就好了。”
“嗯。”他应了一声,视线落在她的脸上,停了半秒。下一秒,他把手里的饭往她怀里一递。
那是一只刚从店里出来的打包袋,透明薄膜上布着细小的水汽,带着热饭的香味和塑料温热的触感。林初夏下意识抬手去接,指尖碰到袋口的那一下,她愣住了一瞬。
“啊……我拿?”她声音轻得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怕打扰什么。
“拿好。”他说。
话音还在空气里,他视线落到她脚上,随后在她面前微微下蹲。膝盖落在地面时发出很轻的声音,他背对着她,侧头看了一眼,嗓音低低的。
“上来。”
那一瞬,风把路边梧桐的叶子吹出一阵细响。林初夏抱着饭盒,整个心重重地撞了一下。她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从胸腔里往耳边撞,热得发烫。她慌慌张张看了一眼四周,放学时间人来人往,谁也不注意他们。她把呼吸压下去,把书包往上背了背,用小心翼翼的动作把手臂搭上他的肩。
肩膀很窄不是骨瘦的那种窄,是少年人结实的线条,衣料因为汗和风的作用微微发凉。她的掌心靠上去一瞬,像触到了某个念了很久的词。
她把一条腿小心地绕过他的腰,尽量不去蹭到他的背。江以晟等她坐稳,双手扣住她大腿外侧,站起来。动作很稳,像把一个惯常的重量往上抬,腰背一收,肩胛骨在衣料下收敛出漂亮的弧线。
他没有回头,只是侧侧脸,问了一句。
“抓住。”
她慌忙把手臂又收紧了一点。打包袋被她抱在胸前,薄膜被她的呼吸熏得更热,饭香从袋口漏出来,混进了晚风里。她把下巴小心放在他肩膀的高处,隔着半寸的距离,有洗衣粉很轻的味道,还有太阳晒过衣服留下的清洁味。她忽然想到很多小时候的事情,比如在外婆家午后晒被子的味道,心里无端发软。
江以晟迈开步子,往前走。他走得不快,步幅却很稳。每一步的起落都在同一个节奏上,背上的她随着他的步伐轻轻起伏。林初夏有点紧张,手臂收得太紧,感觉到他肩上的肌肉绷了一下,就赶紧松一点,又怕松太多会掉下来。
“我是不是很重。”她小声。
“还行。”他没回头,声音很平,像在陈述一个事实。
“真的还行?”她不死心,“那要不你放我下来走两步,活动活动就好了。”
“别动。”
他们走过巷口,穿过一条狭长的人行道。小区门口还没到,左右两侧的小馆子开始出餐,锅铲撞击铁锅的声音叮叮当当。有人在电话里说话,电动车的喇叭在身后远远响了一下。夕阳彻底没了,路灯亮起来,把他们的影子落在地面上,叠在一起,又被风轻轻划开。
她本能地往他肩上靠一靠,很快又想起要指路。
“前面右拐。”她小声,“别走左边,那里有块砖松了,踩上去特别容易崴脚。”
江以晟嗯了一声,没有多问。步伐轻轻歪了一个角度,准准地踏在她指的那条道上。
他背着她,偶尔往上颠一下,让她坐得更稳。那一瞬,林初夏的指尖紧了一点,呼吸也跟着乱了。她想把下巴离开他的肩,却又贪恋那一点靠近。她很想说话,怕冷场,于是开始不负责任地往外丢话题。
“你买的是什么,闻起来像红烧肉。”
“嗯。”
“你今天物理小测做得怎么样。听说第四题很坑。”
“还好。”
“我觉得很坑。”她笑了一下,“不过坑也没办法,已经交了。”
“嗯。”
他不多话,但不是不听。她能感觉到自己的每句话都确实落在了他的听觉里,然后被他低低的一个音符收好。她忽然觉得安心起来,不再担心尴尬,开始讲完全不重要的小事,今天谁把书拿反了,谁的鞋带在走廊被踩断,谁在群里发了一张不合时宜的表情包。
他的步子一直平稳。到了路口,他停了一下,换了只手托她的腿。林初夏这才看见,他颈侧有细小的汗珠聚在一起,在路灯下亮了一下,又被风吹干。她心里一紧,忍不住轻轻说了一句。
“你累不累啊。”
他抬了抬肩,像是把她往上托了一点。
“还行。”
她想伸手帮他擦一下汗,又觉得这动作太亲密,于是只好把那点冲动藏在心口。她把袋子拿得更稳,尽量让自己的重心靠在他更习惯的地方。她有点心虚,想到自己其实能走,只是为了这点靠近装了半天疼。想到这里,她耳朵又热起来,小小地自责,又止不住地甜。
过了第二个路口,前方不远就是她姥姥家小区的门。铁门刷着新漆,门卫在看报纸,风把报纸的角吹得碎响。她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说小声的“到啦”。
江以晟停下,把她往下放。她脚尖先落地,再慢慢把体重交给右脚。那一下疼意又窜了一下,但没有刚刚那么尖锐了。她在原地转了转脚踝,活动了两下,咬咬牙,笑起来。
“你看,真的没事,动一动就好了。”
“嗯。”他伸手接过她怀里的打包袋,袋子里热气已经散了一部分。他没说话,视线扫了扫她的脚腕,确认她站稳了,把袋子往手臂上挂了一下。
林初夏站在小区门口,摸了摸被风吹乱的头发,忽然觉得整条路都静下来。刚才一路上她说了很多话,此刻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只好把最平常的一句话说得很认真。
“谢谢你啦。”
她抬头看他,眼睛里有灯光的光点。她的声音很轻,却稳。那种稳,是把所有想说的话都折成一张小纸条,塞进抽屉里,然后只把最重要的一句递出来。
江以晟点了一下头。
“路上小心。”
“你也是。”她把手背在身后,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手足无措,
“嗯。”
她退了一步,又退一步,像是怕自己再站一秒就会暴露心事。到了门里,她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站在路灯下,袋子挂在手臂,影子被灯光拉长。少年人的肩线在夜色里折成干净的轮廓,他像往常一样安静,像从来都与这个世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楼上有晚饭的香气从窗口飘下来,远处又有电动车的铃声穿过风。她在门里朝他摆了一下手,然后转身往里走。脚踝还微微疼,但那点疼像被一捧温热的东西包住,变得不那么尖锐了。
她回头看最后一眼。江以晟已经转身往回走了。他走得不快,像还带着背她时的节奏。路灯把他的影子一格一格铺在地上,又被黑暗一点点吞掉。
林初夏把门禁卡从口袋里摸出来,贴在感应器上。滴的一声,门开了。她迈进去,忽然觉得心很轻,也很满。像怀里曾经抱着的那只热乎乎的打包袋,热意从薄薄的塑料里一点一点侵过来,把人整个人填得暖暖的。
她在楼道里忍不住笑了一下。不是往外冒的那种大笑,是落在心里的笑,像一盏小小的灯,亮得刚刚好。
夜色压低,宿舍楼下的灯昏昏欲睡。铁门早已锁上,只留下一条窄缝,门口的老旧铁皮在风里轻轻摇晃。
江以晟快步走到楼下,呼出的气在夜里带着凉意。他站定,正打量怎么进去,二楼的窗户里有人影探出来。
“诶!江以晟!”声音压得低低的,却带着兴奋。是刘扬,舍友里最机灵的那个。
他比了个手势,急忙消失,没一会儿就从楼梯口窜下来,鬼鬼祟祟地张望了一圈,见楼管阿姨还在门边迷迷糊糊地打盹,这才小心把铁门往里推开一条缝。
“快点!你小子怎么回事儿,这么晚才回来。”刘扬一边压低声音,一边伸手催他。
江以晟没说什么,抬手把书包往后扶了扶,身子一侧就钻了进去,动作利落得像早就练过。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发出一声“咔”的响动。
“跑步。”
“跑步?”刘扬一愣,随即笑出声,“有氧运动呗?行啊,你小子什么时候这么自律了。”
“一直都这么自律”。他抬手拧开水瓶灌了几口,喉结随之滚动,侧脸被昏黄的灯切成干净的线条。刘扬看他那副样子,识趣地没再追问,哼着小曲翻身上了床。
宿舍渐渐安静,呼吸声此起彼伏。
江以晟却没有立刻睡下,他仰躺在床上,眼睛盯着上铺的木板,黑暗里瞳仁里有一丝细碎的光。
背脊似乎还残留着微弱的触感。她趴在他背上的时候,呼吸轻轻拂过,他甚至能分辨出她发丝划过颈侧的凉意。
那一瞬间,他刻意压低步子,肩背却忍不住更挺直了一点。
江以晟抬手压在额头,指尖冰凉。他的表情一如既往地冷静,唇角抿得紧紧的,可眼神却不受控制地柔和下来。
外面风吹动梧桐叶,簌簌声像是与他胸腔里的节奏互相呼应。
他闭上眼,却发现睡意迟迟没有落下来。脑海里始终停留着那个画面——少女在背上的轻声细语,叽叽喳喳,和他极力想要保持冷漠的沉默交织在一起。
最后,他唇角轻轻动了一下。那不是笑,却像是不小心泄露出的心绪。
只有他自己知道,在这一刻,心跳有点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