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三个字像一枚小石子,掉进林初夏的胃里。她以为自己能把它当糖含着,结果那两天每节课都像在坐跷跷板,心思忽上忽下,落不到点上。英语老师点她读一段短文,她读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自己拿的是历史书;做理综时,她把圆规当作中性笔在手里比划了半天才发现纸上一个圈都没画出来。她很清楚自己在等一个进一步的回答,又怕逼得太紧,于是把那点焦灼压进动作里,写字比平时用力,笔尖在纸上划出轻微的刻痕。
生日后的第二天下午第二节课后,她把一张方格纸撕下半张,坐直,把纸压在数学书背面写字。她的字一向清楚,不算工整,却很有速度。内容很短。
“放学小树林见,如果你不想,也可以不来。”
落款没有写名字,习惯性的一个小兔子图案,耳朵画得歪歪的。她看了两遍,觉得自己这一回也算克制,把纸对折,又对折,塞进了江以晟桌面右上角书本与书本之间的缝。
放学的铃声落下时,走廊像被放开闸门,脚步声潮水一样涌出去。林初夏背上书包,没回头看,低着头从讲台前穿过去。她刻意不看他,像是把球轻轻抛到他那边,就站在原地等一个回抛。
同学们在叠卷子收笔袋。江以晟上课时就发现了那张纸条,他把书里那页纸抽出来,指腹沿着折痕抹开,再沿着折痕合上。字很浅,却清清楚楚。那只歪着耳朵的小兔子像是朝他眨了一下眼睛。
教室里人声散得很快,窗外的光在秋天里更白了一点。他把字条又折回去,压在课本的封底,抬眼。第三排靠窗的位置空了,椅子被推得很整齐,桌面上没有多余的东西。江以晟的眉心轻轻动了动,视线从空座位移开,落回到自己的手。他没有立刻起身。
他喜欢她。这件事不是突然长出来的,像是一路在他不太注意的地方慢慢发芽。最初只是一小点,可能因为高一她曾经昭告天下般的说喜欢他,也可能是因为她本身是个很好的人,但不知何时,他对她的注意开始比别人多一点,会在她摔倒时忍不住想笑又忍不住去扶,会因为她列举的无聊话题在心里悄悄接一两句答案。他会注意着她的一举一动,在她跟别的男生打闹的时候心里也会闷闷的。
喜欢是确定的,可“多喜欢”他还没量好。他向来喜欢把步子踩稳了再迈下一步,不喜欢让情绪拖着走。高二开始,课程加重,班主任时不时把“自律”“节奏”“目标”这些词放在早读黑板的右上角。他给自己定过一个简单的计划,少打扰,少分心,先把该做的做完。喜欢她这件事在计划之外,他没有准备,甚至有点怕,怕自己做不到和她同样的热烈,怕把一个热烈的人拉进他缓慢的轨道里,又怕,自己的不够喜欢会伤害到她。
后门“咔嗒”一声合上,教室里安静下来。他把字条放进笔袋的夹层,起身,走到窗前。操场的红色跑道在夕阳里有一点钝亮,风吹过,旗子慢慢卷起又慢慢铺开。他看了一会,回到座位上坐下,拿出草稿本,随手写了两个函数符号,又停住。笔尖悬着,落不下去。时间在安静里一点点过去,像沙子从指缝里慢慢滑下。
十七分钟,他站起来又坐下。三十四分钟,走廊里传来值日生拖把挪动的声音。四十七分钟,他把草稿本合上,背包拉链拉到一半,又停住。到第五十三分钟,他忽然想到那张字条里“如果你不想也可以不来”这句话。她在给他退路,也在给自己找一个能体面收场的台阶。那一瞬他有一点酸,酸意短促,却把他往前推了一下。想到这里,他站起来,背上包,走出去。
小树林在教学楼和篮球场之间,树不高,枝丫却密,阳光被切成碎片落在地上。傍晚的风从叶间穿过去,像有人在耳边轻声说话。林初夏站在一片阴影里,书包斜斜背着,肩带边缘磨出一点白。她脚边有一团落叶,风一来叶子就翻个身,露出背面浅浅的筋络。她就会百无聊赖的踩上去。
听着叶子发出嘎吱的脆响,她的焦躁仿佛被舒缓了几分。
她来得很准时,一下课就飞奔向这里。刚站定的时候她还一本正经,跟自己讲道理,说只等二十分钟,不来就回家。又害怕自己的纸条放的位置会不会不好发现。后来蚊子扑在小腿上,她手忙脚乱拍了两下,拍偏了。再后来又有蚊子在耳边绕,她把数学书抽出来当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扇,边扇边嘟囔,声音不大,却认真。
“拜托,别再叮我了,怎么穿着校服裤子还能咬到腿啊,这该死的蚊子。”
“再等五分钟,四分半也行。”
“其实他不来也没关系,真没关系。”
她把“没关系”说了三次,又抿了抿唇,伸手去拍小腿。那一下她拍疼了,嘶了一声,瞪了瞪草丛。风吹开她额前的碎发,她下意识去把头发别到耳后,一下一下,动作轻而有点笨。
江以晟从树影里走过去时,先看见的是她抬头的瞬间。她眼睛亮了一下,像湖面在风里刚刚起波。那亮很短,又很真。她刚要抬手招呼,想起自己设的体面,手就僵住,眼睛落下去,再抬起来时已经多了点自然。
“你来了。”她说,声音小小的,却稳。
他站在她两步外,背着书包,校服拉链拉得规整,袖口扣在手腕处。晚霞落在他的侧脸,整个人干净得没有多余的光。他点了点头,又多看了她一眼。她的手背上有几处小红点,脚踝也被叮了一颗,红得可怜。他想笑,又有点揪心。
“你站了多久。”他问。
“没多久。”她回答得飞快,眼睛却飘了一下,“就一小会。”
他看懂了她的小心思,没有拆穿。两个人沉默了一秒,林初夏忽然把数学书收回书包,吸了一口气,像要往泳池里跳水。
“江以晟,我喜欢你,很久了,你愿意和我谈恋爱吗。”
这句话像她本人一样直接,不绕弯,也不藏。她说完,目光定在他脸上,没躲开。紧张是有的,嘴角还是抿着笑,眼睛像晴天的玻璃,干干净净。
江以晟被她看着,喉咙里像卡了一点什么。他把背包从肩头放下来,手指在带子上缓慢收了一下,又松开。他望着她,不想让这句“嗯”显得轻,他点头。
“嗯,我也喜欢你。”
林初夏听见“喜欢”两个字的那一刻,整个人像是被往前推了一下,心在胸腔里跳得快。她没忍住,直接往前蹦了一步,整个人扑在他身上,书包在背后荡了荡,她双臂箍住他的脖子,脚尖离地。江以晟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稳稳托住她的腰,身体往后收了一点,稳住重心。她在他肩上笑,笑声有点抖,像忍很久终于放出来。
“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丢脸。”她声音闷在他肩头,热热的。
“下来。”他低声提醒,语气不重,像在说注意安全。
她乖乖松了手,脚落地,鞋底在土路上轻轻一响。退开半步,她还是不甘心似的伸手扯了扯他的袖口。抬头时,眼睛亮亮的,鼻尖因为被蚊子叮过泛着红,脸颊带着风吹出来的热。她把那股热都当成喜悦的证据,嘴角弯起。
“那……现在,我们算正式的吗?”她声音轻轻的,像怕被风吹散。
江以晟看着她,沉默了一秒,点了点头。
心口的石头“咚”地落下,林初夏差点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眼睛弯弯,脚尖在地上踢了下碎石,整个人像要飘起来。
“早点回家吧。”江以晟开口,目光避开她灼灼的眼神,嗓音有点低,“我送你。”
林初夏心口一颤,脸颊立刻烧起来,红扑扑的。她“哦”了一声,低下头,想装作很平静,却怎么看都像是偷吃了糖的小孩。
两人并肩走在回家的路上。夜色安静,路灯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她偷偷把手垂得比平时更靠近一点,手指在空气里轻轻摆动。脚步间,两人的手背偶尔擦过,那一瞬,她的心跳就像被什么猛地按了一下,急促得不受控制。
下一秒,她又慌忙把手缩回去,假装理书包的带子。可没几步,她又忍不住把手悄悄放下来,心里偷偷喊:再碰一次,再碰一次。
指尖再次擦过时,江以晟眼皮微动,唇角极轻地勾了一下。没拆穿,只是耐心等。
终于,在又一次轻轻碰到后,他没有再收开。手背往她那边一偏,掌心翻过来,把她小心翼翼的指尖牢牢勾住。
林初夏一愣,整个人僵住,脑袋里像“轰”地放了烟花,连呼吸都忘了。
下一秒,他的手掌彻底握紧,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收进掌心,十指相扣。动作很自然,却带着一种不容逃开的坚定。
林初夏只觉得心脏在那一瞬间停了一拍,随即扑通扑通跳得飞快,脸烧得更红。她低下头,笑意怎么也藏不住。
江以晟也垂着眼,唇角若有似无地弯起。灯光落在他清晰的侧脸上,少年安静克制,可掌心的力道却透着一种笃定。
那一刻,世界仿佛安静了下来。只剩下两个人的心跳,在同一个频率里,撞进了彼此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