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啪。
指尖拨动莹白主珠的轻响,在肃穆的军机处正堂内,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无形的涟漪。紫檀大案宽阔冰凉的触感从掌心传来,案头堆叠的卷宗不再是小山,而是铺展的江山脉络。江南丝价异常的简报在指尖展开,我深吸一口气,正要开口——
“王爷!户部、工部、都水监的几位大人到了。”陆九卿沉稳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谢危端坐主位,眼皮都未抬:“传。”
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几名身着绯色官袍的老臣鱼贯而入。为首的是户部左侍郎周文博,工部侍郎李茂,都水监监正孙廷和。他们面上带着程式化的恭敬,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我,扫过我身下这张象征着无上权柄的紫檀大案,眼底深处藏着难以掩饰的惊疑、忌惮,还有一丝…被冒犯的愠怒。
“下官等,参见摄政王。”几人躬身行礼。
“免。”谢危的声音平淡无波,“江南丝价异常,波及桑农,影响贡赋。周侍郎,你户部掌天下钱粮,有何见解?”
周文博清了清嗓子,上前一步,姿态端方:“回王爷,江南丝价波动,实乃天时不正,桑叶减产,加之小民愚昧,盲目扩种,导致供需失衡所致。此乃天灾人祸,非人力可强求。户部已行文地方,着令平抑物价,安抚桑农…”
“天灾人祸?”我忍不住出声打断,指尖敲了敲案头那份简报,“周大人,据江南各府县上报,去年桑田并未遭灾,桑叶产量与往年持平!丝价暴跌,根源在于‘桑田贷’!地方钱庄与丝行勾结,以高息放贷捆绑桑农,再以‘丝质不佳’为由恶意压价收丝,最终逼得桑农破产,贱卖桑田!这分明是人祸!是金融盘剥!”
我的声音清冽,在空旷的大堂内格外清晰。周文博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身后几位老臣也面露不虞。一个无品无秩的女子,竟敢在军机重地,当着摄政王的面,直斥户部侍郎?
“林先生!”周文博语气加重,带着压抑的怒气,“你此言未免武断!地方钱庄放贷,自有规矩!丝行收丝,亦按质论价!岂能一概而论为‘盘剥’?先生久居京城,不谙地方实情,还是莫要妄下断言为好!”
“我不谙实情?”我气笑了,正要据理力争。
“王爷!”一个清朗中带着几分激愤的少年声音突兀地从殿外传来,穿透了略显凝滞的空气,“学生王朗!有血海深冤,求王爷做主!为陈州数万枉死的河工!为我那含恨九泉的父亲!讨一个公道!”
王朗!
这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针,瞬间刺破了刚才关于丝价的争执!来了!昭华公主那把“大义”的刀,终于递到了御前!
殿内所有人,包括谢危,目光都投向门口。
只见一个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衿儒衫的少年,约莫十六七岁,面容清秀却带着一股执拗的悲愤,在两名虎贲卫的“陪同”下,踉跄着冲进殿内!他手里高举着一卷血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王爷!家父王元奎,曾任陈州知府!一心为民,清正廉明!却因河工银亏空一案,被构陷贪墨,含冤问斩!学生今日冒死闯宫,就是要揭穿这滔天冤案背后的真相!”王朗抬起头,双目赤红,泪水混着额头的血迹流下,显得格外凄厉。他的目光,如同淬了毒的箭矢,越过众人,死死钉在我身上!
“构陷家父的,就是沈知聿那个奸贼!而他贪墨河工银的手法,与如今北疆军饷亏空案如出一辙!皆是以复利之名,行盘剥构陷之实!”王朗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泣血的指控,手指颤抖却无比精准地指向我,“而如今!摄政王身边这个妖女林晚!就是沈知聿那套酷烈之法的继承者!她蛊惑王爷,推行所谓‘复利新政’,实则是变本加厉地构陷忠良,盘剥百官!她才是那害死我父亲的幕后真凶之一!王爷!您莫要被这妖女迷惑啊!她…”
“放肆!”陆九卿一声厉喝,如同惊雷炸响!身形一闪,已挡在王朗身前,手按刀柄,杀气凛然!殿内侍卫也瞬间拔刀,寒光四射!
整个军机处正堂,空气瞬间凝固!只剩下王朗粗重的喘息和那指控的回音!
谢危端坐不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指间那枚莹白的算盘副珠,被捻动的速度,微不可察地快了一丝。他深潭般的眸子扫过王朗,又落在我身上,带着审视,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周文博等老臣则面露震惊、狐疑,甚至…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他们的目光在我和王朗之间来回逡巡,仿佛在看一场精心编排的大戏。
“血口喷人!”青黛气得小脸煞白,在我身后低低地啐了一口,却被我抬手止住。
我看着跪在殿中,状若疯魔的王朗,看着他眼中那被仇恨和某种偏执彻底扭曲的光芒,心头一片冰冷。昭华…好毒的计!用一个少年丧父的悲情,一把“为父伸冤”的大义之刀,直插新政核心!更要置我于死地!
“王朗,”我开口,声音出乎意料的平静,在这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你说我构陷你父亲?证据何在?”
“证据?!”王朗猛地抬头,脸上混杂着血泪,眼神却燃烧着疯狂的火焰,“证据就是沈知聿已死!死无对证!证据就是你们现在推行的新政!和当年构陷我父亲的手法一模一样!都是复利!都是酷烈盘剥!都是构陷忠良!还要什么证据?!这天下人的眼睛!就是证据!你这妖女,迷惑摄政王,祸乱朝纲!人人得而诛之!”
他越说越激动,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卷血书被他死死攥在手里,仿佛是他唯一的依仗。他眼中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恨意,指向我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王爷!”周文博终于逮到机会,上前一步,语气沉痛,“王朗所言,虽少年偏激,然其父王元奎一案,当年确存疑点!如今旧事重提,又有沈知聿前车之鉴…臣以为,林先生身涉军机,干系重大!是否…应暂避嫌疑,待三司彻查…”
“周侍郎!”我猛地打断他,目光如电,“王元奎河工银亏空案,卷宗尚存刑部!当年亏空数额、银两去向、溃堤责任,皆有据可查!与沈知聿北疆军饷案手法是否‘一模一样’,一查便知!何须暂避?何须待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王爷在此,三法司在此,今日便可当堂对质,查个水落石出!”
我的声音斩钉截铁,毫无惧色!算珠在我脑海中飞速碰撞,当年陈州案卷宗的关键数据瞬间浮现——亏空数额、时间点、工程用料记录…与沈知聿在北疆玩的时间差复利,根本是两回事!昭华公主这盆脏水,泼得漏洞百出!
“好一个‘清者自清’!”王朗像是被我这番话彻底刺激到了极点,他嘶吼一声,眼中那点仅存的理智彻底被疯狂淹没!“妖女!休要狡辩!今日我便替天行道!为父报仇!”
谁也没料到!
就在他“报仇”二字吼出的瞬间,他手中那卷高举的血书里,竟猛地弹出一截三寸长、闪着幽蓝寒光的淬毒短刃!他如同扑食的饿狼,身体爆发出与年龄不符的凶狠力量,竟挣脱了旁边虎贲卫下意识的钳制,合身向我猛扑过来!那淬毒的刃尖,直刺我的心口!
太快!太近!太猝不及防!
“姑娘!”青黛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大胆!”陆九卿目眦欲裂,拔刀已来不及!
周文博等老臣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惊呼倒退!
电光石火之间!
我几乎是本能地,抄起案头唯一可及之物——那颗莹白温润、边缘带着一道细微裂痕的算盘主珠——用尽全力,朝着那抹致命的幽蓝寒光狠狠砸了过去!
叮——!
一声极其尖锐、刺耳的金属撞击声爆响!
那颗凝聚了我无数日夜心力、曾拨动国库风云、也曾护住通州城的算盘珠,精准无比地撞在了淬毒短刃的刃尖之上!
巨大的撞击力让短刃的去势猛地一偏!
幽蓝的刃尖擦着我的左臂衣袖划过,嗤啦一声,划开一道口子,却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要害!
与此同时!
噗嗤!
陆九卿的刀锋,带着雷霆万钧的怒意和后怕,已如闪电般贯穿了王朗的后心!
王朗的身体猛地僵住,前冲的势头戛然而止。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胸前透出的、滴着血的雪亮刀尖,又缓缓抬头,看向我,看向我手中那颗因剧烈撞击而滚落在地、边缘沾染上一抹新鲜血迹的莹白算盘珠。
他眼中的疯狂和恨意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巨大的空洞和茫然,嘴唇嗫嚅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涌出一大口鲜血。
“爹…我…错…”他喉咙里发出模糊不清的音节,身体软软地向前扑倒,气绝身亡。那卷染血的血书,连同那柄淬毒的短刃,哐当一声掉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死寂!
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军机处正堂!
只有浓重的血腥气迅速弥漫开来,还有那颗滚落在地、染着一抹刺目鲜红的莹白算盘珠,在冰冷的地砖上微微颤动。
谢危缓缓站起身。
他一步一步,走下主位,玄色蟒袍的下摆拂过沾血的地砖,停在那颗染血的算盘珠前。他弯腰,修长的手指,极其缓慢地、郑重地,将那颗沾着温热血迹和刺客污血的珠子,捡了起来。
他摊开掌心,将那枚染血的算盘珠,举在所有人面前。莹白的珠体上,那道裂痕清晰可见,边缘沾染的鲜血红得刺眼。
“看清了?”谢危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如同九幽寒冰,目光缓缓扫过面无人色的周文博、李茂、孙廷和,以及殿内所有目睹了这一幕的人,“她的算珠,护过通州城数十万百姓,挡过贪腐暗箭,理过江山脉络,撬过万民生计…”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和不容置疑的威严:
“今日,它染着刺客的血!为它的主人,证了清白!”
“谁还想查?谁还敢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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