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栓子的赤脚踩在青石板上,咚咚声撞得人耳膜发颤。
我蹲在老屋前刷锅,竹刷与铁锅摩擦的刺啦声里,突然听见他喊:昭哥!
昭哥你看!
抬头时,那朵新生花正被他举得老高。
晨光透过花瓣,金粉写的字在他掌心投下细碎光斑。
顾一枝不知何时站到了我身边,她指尖轻轻碰了碰花瓣,温度比晨露还凉些。它认得我们。她声音轻得像叹气,指腹摩挲过新生二字,花瓣竟顺着她的手纹微微蜷缩,像只蹭手心的小猫。
清欢姐!
雁秋姐!小栓子又喊,转头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我手快捞了他一把,锅里的水溅在脚背上,烫得人一缩。
苏清欢从廊下转出来,手里还捏着给流浪猫喂药的木勺,见着花的瞬间,木勺当啷掉在地上。
林雁秋正擦着她那把乌鞘刀,刀面映出花影的刹那,她手指顿住,刀背重重磕在石凳上。
镇外......苏清欢弯腰捡木勺,发尾扫过我的手背,我刚才去药铺,看见西头老周头带着几个老头,在河边摆了香案。她抬头时眉峰紧拧,他们说要给家道三圣上供——陈昭,你听见没?
三圣。
我捏着锅沿的手紧了紧。
锅底还粘着焦黑的鱼皮,是今早给顾一枝熬汤时没擦净的。
前世看过太多故事,神坛一立,香火一烧,人就成了被供在玻璃罩里的标本,先是不能犯错,接着不能喊累,最后连疼都得笑着忍。
天道残余最会钻空子,它躲在凡人的敬畏里,等我们松懈时就顺着香火爬上来,把家道变成新的枷锁。
走。我把锅往地上一放,溅起的水珠打湿了裤脚,抬锅去祠堂。
顾一枝没问为什么,弯腰就抬锅的另一头。
她的手温透过粗陶锅壁传来,带着昨夜缝补衣服时沾的线香。
苏清欢扯了块抹布包在手上,林雁秋把刀往腰里一插,拍了拍锅沿:我来抬后把,这锅够沉,省得他们说神仙手无缚鸡之力。
青水镇的石板路被晨露浸得发亮。
我们四人抬着锅穿过巷口时,卖早点的张婶正掀开蒸笼,白汽裹着包子香涌出来。昭子这是要干啥?她踮脚看,我冲她笑:借你家酱油用用,等会请你喝鱼汤。
祠堂门楣的灰还没扫净。
我把锅往供桌重重一扣,哐当声惊得梁上麻雀扑棱棱乱飞。
油星子溅上刚立的家道三圣牌位,红漆被烫得起了泡。
老周头跪在供桌前,头还没抬起来,香灰簌簌落在他灰白的发间。
老周叔。我蹲在锅边划亮火折子,往锅里倒了勺张婶给的油,今早我刷锅时就在想,神仙要是真能显灵,怎么不帮王二婶家的小孙子退烧?
怎么不替李猎户补补被狼咬坏的网?油星子在锅里蹦跳,我抄起锅铲翻了块鱼进去,回春堂今天出诊免药费,镇北镖局在后院教防身术,顾姑娘在学堂教娃娃认字——要谢,谢你家二小子替王二婶请了清欢,谢李猎户自己磨了把好刀,谢顾姑娘起早贪黑抄的识字本。
鱼香混着油香漫开。
老周头慢慢抬起头,眼角还沾着香灰。
人群从祠堂门口挤进来,有拎着菜篮的妇人,有扛着锄头的汉子,小栓子挤到最前面,趴在供桌沿上看我炒鱼。那牌位......老周头指着被油星烫花的红漆,声音发颤。
我铲起块鱼放进他碗里:想谢人,就请他喝碗热汤;想记恩,就帮下一个需要帮的人。锅铲敲了敲碗沿,再让我看见这牌位,清欢给你灌三天苦药,雁秋押你跑北境十八坡——信不信?
苏清欢在旁边绷不住笑,摸出个药瓶晃了晃:我这有改良版的泻火汤,比从前的还苦。林雁秋抱臂靠在门框上,刀鞘轻磕着青石板:十八坡我熟,上个月刚押镖去过。
老周头被逗得笑出了声,伸手摸碗时碰翻了供香。
香灰撒在牌位上,像给三圣二字盖了层薄霜。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句昭子说得对,接着是此起彼伏的应和。
张婶挤进来把酱油瓶塞给我:多放点,我家那口子就好这口。
傍晚时分林雁秋回来时,裤脚沾着草屑。
她扛着块红布,后面跟着两个镖局的伙计,抬着座半人高的石雕。镇西头新立的。她把红布往石雕上一盖,布角扫过我鼻尖,带着股野菊花的香,刻的是咱们四个围锅吃饭,底下还刻了恩泽永存。
我伸手摸了摸红布下的轮廓,能触到雕工粗糙的衣褶。
林雁秋没让伙计松手:我没砸。
当年我爹押皇商镖,皇上要给他立生祠,他连夜卷铺盖跑了——他说,人一被供起来,就看不见脚下的坑了。她顿了顿,把刀往桌上一搁,但也不能让人心凉了。
我点头:明天起,青水镇设破妄司,专管这些神神道道的事。
首任司官——你。
林雁秋眼睛一亮,伸手拍我后背:得嘞!
我这就去写告示,把北境十八坡的路线图都画上去。
夜里苏清欢翻古籍的声音很轻,纸页摩擦声像秋蝉振翅。
我坐在她对面,看她指尖突然顿住,在某一页画了道痕迹:名讳封印。她抬头时眼底泛着青,凡人集体呼唤某人名号,信仰之力会像绳子似的,把魂魄往神格里拽——最后你说的话会变成神谕,做的事会变成天规,连疼都得忍着,怕凡人说神仙不慈悲。
我的名字...
三百二十七人。她翻开另一本,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人名,有昨天找我看病的张阿婆,有跟着雁秋学防身术的小子,还有小栓子他娘——她昨晚梦见你给小栓子喂药。
我摸出持印令,那是真仙才能动用的律牌,在掌心凉得刺骨。
笔尖蘸了朱砂,在律令最后加了一行:凡以名号立祠者,需与本人共签《同行契》——不签,香火即散。
律牌泛起金光的刹那,镇西头传来咔的轻响。
林雁秋突然推门进来,头发被夜风吹得乱蓬蓬:那石雕的眼睛......没光了!
红布刚才自己烧起来,现在只剩灰。
顾一枝是在无名花前找到我的。
夜露打湿了她的裙角,她蹲在花旁,指尖轻轻碰了碰第九瓣花瓣——那里不知何时泛起金纹,像片即将绽放的新芽。树说它梦见开花结果。她仰起脸,月光落进她眼睛里,树下坐着穿婚服的我,还有清欢和雁秋,咱们围着锅喝鱼汤,你在旁边翻鱼,油星子溅了我一脸。
我伸手替她擦了擦并不存在的油星:那......
嘘。她突然按住我的嘴,目光投向花芯。
第九瓣金纹正在缓缓舒展,像只即将破茧的蝶。
风里飘来若有若无的花香,比从前的更清,更暖。
子时三刻,九界通道突然震了震。
那震动轻得像蝴蝶扇翅,却顺着命根树的根须,直往神识里钻。
顾一枝猛地站起,手紧紧攥住我的手腕,指尖凉得惊人。
听见了吗?她声音发颤,像是......婴儿哭。
我屏住呼吸。
夜风卷着鱼腥味扑上来,远处河水荡起涟漪,细碎的光在水面上跳。
那哭声很轻,却清晰得可怕,像根细针扎进识海——是从第九界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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