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一枝的指尖突然掐进我手背。
她的命格纹路从眼底漫出来,像树藤缠上我手腕时,我闻到了老槐树抽新芽的清苦——那是她动用“引命术”才会有的气味。
“树说,”她声音发颤,发梢扫过我耳垂,“他们不是要回来,是想先‘尝一口家的味道’。”
我喉结动了动。
前半夜那潮水般的“回家有汤”还在神识里晃,像小时候蹲在灶前,听陈三叔用漏勺敲锅沿:“小昭,汤要滚三次,想家的人才闻得到。”
苏清欢的药囊“啪”地砸在石桌上。
她卸了医理堂首座的玉牌,露出腕间常年被袖子遮住的针痕——那是她给濒死病人扎针时,被自己的灵力反噬的疤。
“共愿汤。”她指尖点着石桌,每说一个字就敲一下,“集全镇灶火之气炼归魂汤,让归凡者魂体先感人间暖意,再定去留。”
我盯着她眼底跳动的光。
苏清欢从不说没把握的话,上回她用消毒法救回濒死的小药童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像把碎了的药碾子重新磨亮。
“但汤不能用灵药。”我摸出怀里的旧陶罐,罐底“留碗汤”三个字硌着掌心,“只能用青水镇最普通的鱼、盐、柴、水。”
她忽然笑了,眼尾的细纹像开了朵很小的花:“陈昭,你比我更懂——归凡者要的不是仙汤,是锅气。”
林雁秋的短棍“咚”地杵在我俩中间。
她卸了巡风堂的玄铁甲,穿回当年押镖时的青布短打,腰间还别着那柄削过二十七个水盗的柳叶刀:“镇东头李屠户家有口百年老锅,我让人抬到河边了。哑婆呢?”
我回头,看见哑婆攥着陈三叔的旧锅铲从巷口过来。
她鬓角沾着灶灰,见我望过去,用锅铲指了指河边——那是她当年教我烧火时的手势:“锅要对着水,鱼才鲜。”
凌晨的河风卷着潮气扑过来。
我和哑婆蹲在老锅前,她往灶膛塞了把晒干的芦苇,火星子“噼啪”炸起来,映得她脸上的皱纹都发亮。
林雁秋带着镇民排成长队,张婶捧着瓦罐喊:“我家井里的水最甜!”李屠户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青鱼:“刚杀的,鳞都没刮!”连破庙的老乞丐都颤巍巍递来半块盐:“我讨了三年,就等这锅汤。”
苏清欢蹲在锅边,用银针挑起一点水尝了尝,又摸出个琉璃瓶倒了滴药水——那是她用薄荷和艾草炼的抑菌液。
“温度保持在八十度。”她抬头时,额角沾着水珠,“魂体脆弱,汤气太烫会灼,太凉会散。”
顾一枝跪在老槐树下。
她的命格纹路顺着树根爬向四面八方,每根树须都泛着淡金色,像在给全镇的灶火“调音”。
我听见东边王木匠家的灶火“轰”地旺了,西边卖糖人的阿婆的锅铲突然响得清脆——那是命格在引动所有人间烟火气,往老锅里汇。
汤开始滚第一遍时,三十七名灶者围了过来。
他们都是前阵子考“守灶堂”的孩子,最小的才十二岁,最大的五十多。
领头的阿福举着粗瓷碗,扯着嗓子唱:“陈仙人不骑云,他走土路回青镇……”童谣是哑婆教的,带着股老掉牙的甜,可从三十七张嘴里唱出来,竟像有了根,扎进河底的泥沙里。
我盯着汤面。
第一缕白汽升起来时,突然凝成了光——不是仙法那种刺目的金,是灶火映在粗瓷碗上的暖黄。
光越聚越多,在河面上方拉出条河,从青水镇直往云里钻。
云被撕开道缝,我看见无数光点像星星落进光河,越来越密,越来越亮。
“来了。”林雁秋握紧刀柄。
她的刀没出鞘,刀背却在发烫——那是镇北镖局传了三代的“护家刀”,只有遇到要守护的东西才会热。
第一个踏光河下来的是个白胡子老头。
他的魂体半透明,可刚沾到汤气,突然“哇”地哭出声:“这味……是我娘走前熬的最后一锅!”他跪下来,额头抵着地面,“我修了八世,终于闻到‘不想成仙’的味道了。”
第二个是个穿红裙的姑娘。
她盯着汤里的鱼,手指颤抖着去摸,却穿过了鱼身——魂体碰不得实物,可汤气裹着她的手,竟在水面上晕开个小漩涡。
“我阿爹说,”她声音发飘,“等我及笄那年,要熬锅全鱼汤……”话没说完,眼泪就穿过魂体,落进汤里,“原来他没骗我。”
林雁秋突然把刀插在河边。
刀身震得嗡嗡响,她扯着嗓子喊:“进来的人,不签仙契,只签家契!”她从怀里掏出叠黄纸,是镇里的教书先生写的,“愿留的,在青水镇分间屋、分块田;愿走的,光河送你回第九界——生死由心,没人逼你!”
苏清欢突然抓住我手腕。
她的手凉得反常,可指尖在抖:“看他们掌心!”
我凑近。
白胡子老头的掌心浮出个淡金色的印记,像片摊开的荷叶;红裙姑娘的印记是朵小花,和她裙角的绣纹一模一样。
“道则种。”苏清欢声音发哑,“修士体内压制力量的道则种,竟自动转化成了‘家印’……”她抬头看我,眼里有水光,“他们不是被接引,是被‘认回家’了。”
顾一枝的声音从身后飘来。
她站在老槐树下,无名花第九瓣金纹正在消散,化作光点融进汤河。
“树说,”她摸着花瓣,笑出了泪,“它终于不是‘命根’,而是‘家根’了。”
七日后,汤锅里的水干了三次,又添了三次。
三万七千人饮过汤,九千人留在青水镇——有扛着锄头的庄稼汉,有背着药箱的游医,有挑着货担的商贩。
他们在镇外搭起新屋,和老住户一起修水渠、砌灶台,连镇口的破庙都改成了学堂,孩子们的读书声混着锅铲响,比仙乐都热闹。
我站在老槐树下,烧了那枚持印令的残片。
火星子往上蹿时,我摸出嵌在灶台里的铜钱——那是陈三叔当年塞给我的,说“穷家富路,留个根”。
现在铜钱周围长出了细根,扎进了砖缝里。
“从今往后,青水镇没有仙,没有神。”我对着全镇喊,声音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只有掌灶的、看病的、押镖的、接人的——我们是伙计,不是主子!”
镇民们哄笑起来。
张婶举着锅铲喊:“陈昭,来我家喝碗汤!”李屠户扔来条鱼:“今晚全鱼宴!”连刚留下的白胡子老头都颤巍巍端着碗:“小友,尝尝我熬的,比你三叔差不——”话没说完就被阿福抢了碗:“我先尝!”
夜深了,全镇的灯还亮着。
我坐在老屋门槛上,听着此起彼伏的锅响,闻着穿巷的汤香,突然想起陈三叔临死前的话:“盐不能断,火不能冷,等的人总会回来。”
现在,等的人回来了。
盐没断,火没冷,连当年被我葬在河边的无名花,都在月光下开得正好。
黎明时分,我被孩童的惊呼声吵醒。
推开窗,晨雾里飘着露水珠。
有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站在河边,指着滩涂喊:“阿爹!花!新的花!”
我踩着露水跑过去。
滩涂上,那株无名花的位置,真的开了朵新的。
花瓣上还沾着晨露,花心却凝着两个字,被初升的太阳照得发亮——
“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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