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蹲在老灶前添柴时,灶膛里的火舌正舔着锅底。
新砌的土灶还带着松木香,张婶今早塞进来的野山茶枝“噼啪”炸响,火星子溅在我手背,我却没知觉——满脑子都是河滩那朵“家安”花。
“阿爹!花!新的花!”小丫头的尖叫像根银针,“噗”地扎破晨雾。
我手一抖,柴火掉了半捆,沾着灶灰的手在裤腿上擦都没擦,拔腿就往河边跑。
晨露重得能拧出水,草叶刮得小腿生疼。
等我扒开挡路的芦苇,就见滩涂上那抹金色比月光下更灼眼——原先才及指节的花茎拔高到半尺,花瓣白里透粉,像刚蒸好的米糕,花心“家安”二字泛着暖光,凑近了竟能摸到热度,像有人把太阳揉碎了嵌进去。
顾一枝不知何时到了,正跪坐在花前。
她素日总束得整整齐齐的发辫散了几缕,指尖轻轻抚过花茎,眼瞳里突然爬满深褐色树纹——那是她与老槐树心神相通时才会有的征兆。
“不是花……”她声音发颤,树纹随着话音晃动,“是‘归念体’。三万七千未归者里,有九千七百人临终前最后一念……都是‘想喝一口娘熬的汤’。这花,是她们的念共聚而生。”
我喉头发紧。
前七日饮过汤留下的镇民里,有个挑货担的老周,昨晚蹲我门槛上说,他娘在他七岁时走了,走前熬的最后一碗汤是野菜粥。
原来那些夜里翻来覆去的叹息,那些借着汤香红了的眼眶,早顺着锅气飘到天上去了。
“它有魂,无身。”顾一枝的指尖在花茎上划出淡金色纹路,“就像被风吹散的信,有字,没信封。”
“让开。”苏清欢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她提着青玉药箱,发间银簪在晨雾里闪着冷光,可指尖却在抖——我认识她十年,只见过她给濒死弟子扎针时抖过。
她取出三寸长的银针,轻轻戳进花蕊。
变故就在这一瞬。
银针刚没入半分,一滴乳白液体“啪”地溅在她手背上。
苏清欢猛地抬头,眼尾泛红:“是乳汁的气味!”她把沾着液体的指尖凑到鼻前,声音突然哑了,“像……像我师父临终前,用最后一口气给我熬的参汤。”
我猛然想起陈三叔咽气前,攥着我手腕说“等的人总会回来”时,掌心里还攥着半块硬得硌牙的糖——那是他走街串巷给我买的,说“甜汤得配甜嘴”。
原来这世间最浓的念,从来不是大恨大痛,是灶台上没擦净的水渍,是枕头边揉皱的帕子,是寒夜里缩成一团等热汤的胃。
“这不是植物。”苏清欢把银针收进药箱,动作比平日慢了三倍,“是‘母性执念’的具象化。类似阴灵胎,但不依附死尸,而是扎根于‘家’的概念。”她抬头看我,目光灼灼,“用镇中孤寡老妇的血为引,或许能塑出形体。”
我摇头,喉咙发涩:“若强行炼形,只会造出怨胎。她不是要成‘人’,是要成‘娘’。”
顾一枝的树纹瞳突然暗了暗:“他说得对。树告诉我,这念里没有求偿,只有‘想摸摸你头’‘想给你盛碗汤’‘想在你哭时拍你背’。”她伸手碰了碰我的衣袖,“强行给她安个身子,就像把风筝线拴在石头上。”
苏清欢闭了闭眼,再睁眼时眼眶泛红:“那怎么办?总不能让这念散了。”
我望着花心里渐明渐暗的“家安”二字,突然想起陈三叔的旧锅。
那口锅跟着他在河里漂了三十年,锅底结着厚厚的油垢,每道划痕里都嵌着鱼腥味和烟火气。
“今晚子时,用那口锅。”我转身往回走,“花根为引,只熬清水。”
“那能成?”林雁秋不知何时靠在河边柳树下,手里转着她那柄雁翎刀。
她今日没束发,乌发被晨风吹得乱飞,倒显出几分女儿家的模样,“连盐都不放?”
“再加镇东哑婆烧灶时落下的灰烬。”我摸了摸兜里的铜钱——那枚扎进砖缝生了根的铜钱,“哑婆守了五十年灶,她的灰里有柴火味、有米香、有给孙子擦嘴的布角味。”
林雁秋突然笑了,刀身轻响:“你倒是会挑材料。”
当夜,老槐树下支起了陈三叔的旧锅。
顾一枝抱着花蹲在旁边,苏清欢在整理药箱,林雁秋靠在树干上擦刀,刀刃映着灶火,像块烧红的铁。
我往锅里添水时,顾一枝突然把花茎按进锅底:“它说,这样离‘家’更近。”
水烧开时,花突然轻颤。
我盯着水面,见一缕白雾从花心升起,先是像团棉花,接着慢慢拉出人形——是个穿粗布衫子的女人,轮廓模糊得像没干透的墨,可她抬手时,我竟觉得那动作无比熟悉,像极了前世冬天,我妈怕我烫着,给我端粥时吹凉的模样。
她没说话,只是抬手。
第一下抚过张婶的头顶,张婶“哇”地哭出声:“我娘走时,就是这么摸我头的!”第二下抚过老周的鬓角,老周捧着汤碗跪下来,眼泪砸在碗里:“我七岁那年,我娘也是这样,边给我盛粥边说‘慢慢吃,没人跟你抢’。”
三十七人里,二十三个哭出了声。
李屠户抹着泪喊:“我娘早没了,可我咋觉得,这手比我媳妇拍我背还亲?”
林雁秋的刀突然“嗡”地轻鸣。
她猛地直起身子,刀鞘撞在树干上:“她想说话!但‘家’太杂,念太乱,形不聚神不凝!”
我摸出铜钱,指甲在掌心掐出月牙。
这枚钱跟着陈三叔漂了三十年,跟着我在青水镇扎了根,现在它的细根还扎在砖缝里——这是“一个家”的根。
我咬着牙划破手掌,血珠“啪嗒”掉进锅里。
血入汤的瞬间,花光暴涨。
那团白雾突然凝实,我眼前一阵模糊——等再看清时,女人的眉眼竟和前世记忆里的母亲重合了。
她穿月白衫子,鬓角别着支玉簪,正是我妈下葬时我塞给她的那支。
“昭昭。”她开口了,声音像春风穿过老屋檐,“我不是你娘。”
我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前世我妈走得早,这界我从未提过她,可此刻望着她眼角的细纹,我突然想起小时候发烧,她整夜守着我,手背上全是被我抓出的红印子。
“我是所有‘想当娘的人’。”她转身走向顾一枝,指尖点在她眉心,“你三任未婚夫非克死,是你命格太烈,他们福薄承不住。你不是灾星,是‘家火’将燃之兆。”
顾一枝猛地捂住嘴,眼泪从指缝里淌出来。
她从小被说克夫,连买根针都要被摊主多收两文钱,可此刻她望着女人,像望着久别重逢的亲人。
“你苛求医术,因怕再失至亲。”女人又走向苏清欢,“可你早就是无数病患的‘娘’——那个被你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小娃,现在会喊‘清欢娘’了。”
苏清欢的药箱“当啷”掉在地上。
她伸手去碰女人的衣袖,却穿了过去。
我看见她肩膀抖得厉害,像小时候她跪在师父坟前,说“我一定让更多人活下来”时那样。
最后,女人望向林雁秋。
林雁秋的刀“当”地掉在地上,她女扮男装十年,连我都差点忘了她耳后有颗朱砂痣。
“你撑镖局十年,不是怕被说‘女人守不住家’,是想给那些走镖人的老娘,留个‘孩子能平安回来’的盼头。”
林雁秋突然蹲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
她的乌发垂下来,遮住了表情,可我看见她肩头在剧烈起伏——这是我认识她以来,第一次见她哭。
花光渐渐收了。
女人冲我笑,那笑和前世我妈送我上大学时一模一样:“家安,不是地名,是心声。”她说完,便像晨雾般散了。
我蹲在地上,盯着她消散的位置发怔。
直到苏清欢碰了碰我胳膊:“看灰烬里。”
老锅的余烬里,躺着支玉簪。
簪头刻着极小的“昭”字,纹路和前世我妈那支分毫不差。
我伸手去捡,指尖刚碰到玉面,就像被电了一下——这温度,和前世我妈下葬前,我塞进她手里时一样凉。
天快亮时,花谢了。
我捧着玉簪坐在老槐树下,晨风吹得衣角猎猎作响。
苏清欢拿过玉簪,摸出银针轻轻敲了敲,抬头时眼里全是疑惑:“这玉……不是苍澜界的东西。”
我望着东方渐白的天色,攥紧了玉簪。
指节发白的地方,还留着夜里割破的血痕。
风里飘来张婶熬粥的香气,混着李屠户剁鱼的声响,可我耳边却一直回响着女人的话——“家安,是心声”。
那这支玉簪,又是谁的心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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