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懒往藤椅里又陷了陷,竹篾扎得后颈发痒。
他眯眼望着院门外那道蜿蜒的人龙,青衫、红袍、兽纹皮甲,像条花里胡哨的蜈蚣,从懒界门槛一直爬到山脚下的青石阶。
懒哥,张城主家的二公子又往咱们门槛放了三坛醉仙酿。赵婉儿端着茶盏过来,发梢还沾着晨露,说是求您指点他那套《卧虎功》的偷懒法门。
放着吧。李懒伸手接茶,指尖却在触到茶盏时顿了顿——这小丫头居然没像往常那样把茶盏往他怀里一塞就跑,反而用指节轻轻叩了叩他手背,你手凉。
赵婉儿耳尖一红,转身时茶盏碰得木盘叮当响:还不是为了拦那些要硬闯的!
今早有个穿金缕衣的,说他爹是镇北王府的供奉,要见你得先过他三招。她突然压低声音,我偷偷用你教的懒猫扑蝶步绊了他,他摔进门口的荷花池,现在还在换衣服呢。
李懒没忍住笑出声,喉结在阳光下晃了晃:小丫头长本事了。话音未落,院外突然炸开一声清越的剑鸣。
众人哗然中,一道火红身影破风而来。
赤焰灵的狐尾斗篷在身后猎猎翻卷,发间九枚赤玉坠子撞出清脆声响。
她足尖点过人群头顶,最后稳稳落在李懒藤椅前,靴跟碾得青石板裂了条细缝。
北荒妖域,即日起奉懒仙为主师!她抽出腰间赤焰剑,剑尖挑起李懒搭在腿上的懒人布袋,谁若不服,先问过我这把剑。
满场寂静。
有几个世家弟子面有怒色,却在触到她眼底跃动的妖火时缩了脖子。
李懒懒洋洋地抬眼,见她耳尖泛着不自然的红——这丫头怕是把北荒最郑重的认主仪式改得只剩半套,连族徽都没绣全。
公主这是要给我招仇?他伸手扯了扯她斗篷穗子,北荒和南洲剑宗的梁子还没结够?
赤焰灵反手握住他手腕,掌心的温度烫得惊人:他们怕的是你,又不是我。她松开手退后半步,剑入鞘时带起一阵热风,再说了,我阿爹说,能让懒道显世的人,该坐在最高的山头上。
李懒望着她转身时扬起的斗篷,忽然想起三天前观息台试炼。
那三个通过的弟子里,有个扎着双马尾的小姑娘,正是赤焰灵偷偷塞进来的北荒暗卫。
原来这丫头早就在布局了。
懒仙!
清亮的唤声从人龙尽头传来。
柳梦尘摇着折扇挤过来,月白衫角沾着晨露,发间玉冠却一丝不乱。
他在离藤椅三步远的地方站定,抬手将折扇转了个花:在下前日得见懒道碑文,写了篇《懒意说》,想请仙师指正。
李懒注意到他脚边放着张乌木小案几,案上摆着青瓷茶盏、端砚和半卷未干的竹简书。
这三日来,每日卯时三刻,柳梦尘准会带着这套家当来碑前静坐。
昨日有个冒失鬼碰翻了他的茶盏,他竟蹲在地上用帕子慢慢擦,擦完继续写,活像块浸在温水里的玉。
坐吧。李懒指了指脚边的蒲团。
柳梦尘眼睛一亮,刚要迈步,却见他又补了句,把你那案几也搬过来。
围观人群中响起抽气声。
柳梦尘倒是镇定,他蹲下身搬案几时,李懒瞥见他袖中露出半截靛青丝绦——那是南洲剑阁当代剑主的随身之物。
原来这看似轻佻的少年,竟是带着家主手谕来的。
今日起,懒界湖畔设懒道讲坛。李懒突然提高声音,惊得树上的麻雀扑棱棱乱飞,每日辰时三刻开讲,只说一刻钟。
能听懂多少,看你们的懒意。
人群炸开锅。
有个黄衣少年挤到最前面:仙师,什么是懒意?
李懒打了个哈欠,伸手摘下腰间的懒人布袋抛过去。
布袋在半空中胀成磨盘大,少年手忙脚乱去接,却发现轻得像团云。
现在把它放回我脚边。他说。
少年抱着布袋跑过来,累得额头冒汗。
李懒指了指自己脚边的青石板:放下。
布袋落地的瞬间,少年突然瞪大眼睛——那布袋竟自己滚到了李懒脚边,像只讨好主人的小狗。
懒意就是...李懒用脚尖拨了拨布袋,让天地万物,都觉得替你做事是件舒服的事。
人群中响起低低的惊叹。
赵婉儿在廊下抿嘴笑,她知道李懒这是把《懒人经》里万物同懒的道理,用最直白的方式讲了出来。
日头爬到中天时,讲坛前的蒲团已坐满了人。
李懒歪在藤椅里,看柳梦尘执笔在竹简书上演算,看赤焰灵用剑尖在地上画懒道符文,看那个被赵婉儿绊倒的金缕衣公子缩在角落,正偷偷把《卧虎功》的拳谱往怀里塞。
懒狼。他轻声唤了句。
懒狼王从他衣襟里钻出来,毛绒绒的脑袋蹭了蹭他下巴。
李懒摸着它耳尖,目光扫过人群中某个灰衣老者——那老者的影子有些发虚,像团被风吹散的烟。
去。他说。
懒狼王突然炸毛,爪尖迸出金芒。
那老者的伪装瞬间碎裂,露出底下青面獠牙的本相。
他刚要逃,地面突然腾起黑雾,将他困在一个由懒字组成的光阵里。
这是...懒罚阵?赤焰灵抽出剑,我阿爹说过,上古懒神用来惩戒偷道者的
话未说完,阵中传来老者的惨叫。
他的身体开始扭曲,时而变成瘫在破庙的乞丐,时而变成晒着太阳的老农,每副模样都写满了躺平的惬意。
但李懒知道,这惬意对他来说是最毒的刑——他本是夜无痕派来的影卫,生平最恨不劳而获,此刻却被迫反复体验他最厌恶的状态。
拖去后山关着。李懒挥了挥手,等他什么时候觉得躺平比杀人舒服,再放出来。
人群瞬间安静。
柳梦尘的笔啪地掉在案几上,他望着光阵里的影卫,忽然笑出声:原来懒道...连惩戒都带着三分懒意。
李懒没接话。
他望着远处被夕阳染成金红的群山,忽然想起碑前悟到的那幅图——懒道不是躺平,是让天地替你行功,让因果替你运数。
当他在观息台开试炼的那一刻,当赤焰灵宣布认主的那一刻,当柳梦尘在碑前写笔记的那一刻,这道就已经像种子一样,随着风、随着云、随着每个人的脚印,散向九域。
赵婉儿的唤声打断他的思绪。
他转头,见小丫头举着个青瓷碟,碟里盛着两颗裹着糖霜的山楂:张城主家二公子说,这是他娘亲手做的,您从前在街头要饭时,总蹲在他们家后墙根闻糖霜味。
李懒捏起一颗山楂,糖霜在指尖簌簌落。
他突然想起三岁那年,蹲在张府后墙根被狗咬,是个梳着髻的妇人隔着墙扔了块糖饼。
后来那妇人死了,张府换了新主,他再去要饭,就只剩狗叫了。
去回他,糖霜山楂我收了。他把山楂塞进嘴里,甜里带点酸,《卧虎功》的偷懒法门,让他明日辰时来讲坛听。
赵婉儿蹦蹦跳跳跑了。
李懒望着她的背影,又转头看向仍在静坐的柳梦尘。
那少年不知何时换了身月白短打,正用树枝在地上画懒道符文,发间玉冠歪在一边,倒有了几分懒散的模样。
明日...李懒摸了摸眉心残留的温热,该见见他了。
暮色漫上懒界的飞檐时,柳梦尘收拾案几准备离开。
他弯腰捡笔时,故意踉跄了下,脚尖踢到块凸起的青石板——这是他第三次在懒界门口不小心摔倒。
李懒躺在藤椅里,把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勾了勾嘴角,闭目假寐。
等柳梦尘的身影消失在山道拐角,他才睁开眼,望着天际最后一缕霞光喃喃:看来...我的懒道,要传遍九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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