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碎的仙台,死寂是唯一的主题。云海在远处缓慢翻涌,如同灰色的坟茔,那些悬浮的青铜棺椁沉默依旧,仿佛亘古以来便是如此,也将永远如此。
陈灼盘膝坐在冰冷的地面上,眼眸低垂,视线落在自己虚握的掌心。那里,一柄尺半长短、通体灰暗、仿佛能吞噬所有光线的【斩情鞘】静静悬浮。它没有实体,更像是一道凝聚成形的阴影,一个概念性的存在,紧密联系着他的神魂。
自斩情鞘成,已不知过去多久。时间感变得模糊,如同蒙尘的琉璃。
世界在他感知中变得异常“清晰”,却也异常“扁平”。能量的流动,空间的波动,远处吴老酒沉睡中微弱的心跳与鼾声,甚至白露周身散发出的那圈极寒力场的细微涟漪……一切有形的、可被分析的信息,都如同摊开的画卷,冰冷而精确地呈现在他“眼前”。
然而,那画卷是黑白的。
失去了绝大部分记忆与情感作为调色板,世界的“色彩”与“温度”消失了。他知道吴老酒是“同伴”,知道白露需要“保护”,知道晏明是“敌人”,知道要“活下去”、“变强”、“阻止灭世”……但这些词汇只剩下干瘪的概念,再也无法唤起任何内心的波澜。
一种深沉的、绝对的麻木感包裹着他。没有喜悦,没有悲伤,没有愤怒,甚至没有孤独。只是存在,如同脚下这块冰冷的仙台碎石。
他尝试回忆。回忆母亲的模样,回忆与白露经历的种种,回忆红芍药的笑容……但脑海中只有一片灰暗的迷雾,偶尔有几个模糊的碎片闪过,却无法拼凑,更无法引发任何感触。那三缕被死死封存在鞘深处的记忆丝线,如同沉入万丈寒潭的细丝,他能感知到它们的存在,却无法触及,更不敢轻易触碰。
代价。这就是换取一线生机,对抗晏明七情劫的代价。
他似乎成功了,却又好像失去了比生命更重要的东西。
一旁的白露,依旧静立如冰雕。她冰蓝色的眼眸偶尔会扫过陈灼掌心的斩情鞘,那非人的瞳孔中,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可言,只有一种纯粹的、冰冷的观察。两个同样剔除了大部分情感的存在,在这片绝域之中,构成了一幅诡异而寂寥的画面。
就在这时——
嗡…
一声极轻微、几乎细不可闻的嗡鸣,自那灰暗的斩情鞘深处响起。
陈灼空洞的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只是将“注意力”——一种纯粹理智的观察——投向鞘身。
嗡鸣声断断续续,如同接触不良的电流。紧接着,从那死寂的鞘身内部,极其微弱地,飘出了一缕……声音。
那并非任何言语,也非兵器交击或能量呼啸。
那是一段破碎的、走调的、仿佛来自遥远记忆最深处的……哼唱。
调子很古老,很温柔,带着一种无法言喻的哀伤与眷恋。哼唱声断断续续,时有时无,模糊得如同风中残烛,却顽强地一次又一次从那片代表“绝对斩情”的灰暗中渗透出来。
是母亲的歌。
陈灼的理智瞬间做出了判断。这是他熔炼记忆时,凭借最后一丝本能般的执念,强行保留并封印在鞘最深处的三缕记忆之一所泄露出的……极其微弱的残响。
这残响本不该出现。斩情鞘的存在意义就是绝对封印,绝对隔绝。
但它就是出现了。
这细微的、破碎的哼唱声,如同一条无形却无比坚韧的丝线,猛地穿透了陈灼周身那厚厚的情感冰层,精准地刺入了他灵魂最深处某个早已被遗忘、被冰封的角落!
他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
空洞的、灰暗的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艰难地、挣扎着……波动了一瞬。
虽然记忆依旧模糊,虽然情感依旧麻木,但那熟悉的、刻入灵魂本能的调子,却让他那颗如同冰封死水般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很轻微,但确实存在。
他依旧面无表情,但握着斩情鞘虚影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了半分。
哼唱声还在断断续续地飘出,如同一个脆弱不堪的梦境,随时都会彻底碎裂消失。
“……鞘中有声,是娘亲的歌……”
一句低不可闻的呢喃,从陈灼几乎没有任何血色的唇间逸出。没有哽咽,没有悲伤,只是在陈述一个冰冷的事实。但这句话本身,却比他之前任何嘶吼或咆哮,都显得更加……令人窒息。
一直静立如同背景的白露,冰蓝色的眼眸微微转动,从鞘身,缓缓移到了陈灼的脸上。
她看着他依旧空洞、却似乎有某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在死寂冰层下艰难挣扎的眼睛,看着他无意识收紧的手指,听着那断断续续、仿佛随时会断绝的微弱哼唱……
忽然。
一滴晶莹剔透的液体,毫无征兆地,从她冰蓝色的、非人的眼眸中,滑落下来。
那滴液体离开眼眶的瞬间,便在空中凝结成了一枚极小的、完美无瑕的、散发着极致寒意的……冰泪。
它划过一道冰冷的弧线,并未坠地,而是受到某种无形牵引般,精准地滴落向陈灼掌心那柄悬浮的、灰暗的斩情鞘虚影。
嗒。
冰泪轻轻触碰到了灰暗的鞘身。
没有预想中的撞击或弹开,也没有被鞘身的死寂气息所吞噬。
那滴由白露——这个几乎失去所有人性、趋于天道化的存在——无意识流出的冰泪,竟奇异地……融入了进去!
就像一滴水,渗入了一块极度干燥的海绵。
嗡——!
斩情鞘猛地发出一阵比之前清晰数倍的震颤!
那灰暗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鞘身,在融入那滴冰泪之后,表面竟然泛起了一层极其微弱的、肉眼几乎难以察觉的温润光泽!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那瞬间,它似乎不再那么绝对的死寂和冰冷了!
更令人惊异的是,鞘身上那些细微的、代表着记忆熔炼创伤的裂痕,其中最为纤细的一道,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微微弥合了一*!
虽然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丝,但在这绝对灰暗、代表“斩情”的造物上,这一点点的变化,却如同在无尽黑夜中点燃的一粒星火,显眼得惊人!
那从鞘中断续传出的、母亲的哼唱声,在这一刻,似乎也变得稍微清晰和稳定了那么一刹那,虽然依旧微弱,却不再那么随时欲断。
陈灼猛地抬起头,空洞的双眼第一次真正聚焦,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掌心的鞘,又猛地转向身旁的白露。
白露绝美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那滴冰泪流出后,她的眼眸恢复了一贯的冰冷与漠然,仿佛刚才那一下只是某种无法理解的生理机能失控。
但她确实,流泪了。
为了那鞘中传出的、破碎的母亲的歌。
为了眼前这个……几乎变得和她一样冰冷的……人。
陈灼看着白露,看着这个为他冰封过自己、此刻又无意识落下一滴泪的女子。他那被绝对冰封的情感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撞击着厚厚的冰层,试图挣脱出来。
很痛。
很涩。
很……陌生。
却又带着一丝……无法言喻的……悸动。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发出的却只是一声干涩至极、仿佛锈蚀铁片摩擦般的音节:
“……露……”
一个久违的,几乎被他遗忘的称呼。
仙台之上,死寂再次降临。
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无息中,发生了细微却根本性的改变。
那柄灰暗的斩情鞘静静悬浮,一丝微不可察的裂痕悄然弥合,内部回荡着微弱却顽强的哼唱。
一滴冰泪,一首残歌,一个冰冷的呼唤。
在这绝望之地,悄然系住了一缕……未曾彻底斩断的尘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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