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着纸条的指尖发颤。
纸面粗糙,带着岁月留下的细小毛边,划得指腹微微发痒。
奶奶的小楷我闭着眼都能认出来——当年我数学考砸,她在错题本上写“寒儿莫急,心稳则题明”,钢笔尖压得纸页微微凹陷,墨迹在灯光下泛出金属般的光泽。
那股熟悉的力道和眼前这道“只有天煞孤星能救我”的笔锋一模一样,连收笔时轻微的顿挫都分毫不差。
“你到底是谁?”我声音发哑,喉咙干涩得像被砂纸磨过。
姑娘猛地摘下帽子。
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刺破沉默,几缕碎发随着动作飘落。
马尾辫散下来,露出张苍白的脸,像是长时间不见阳光的瓷器,透着病态的冷白。
她眼角微红,仿佛早已哭过一场。
我盯着她的眼睛——和奶奶年轻时照片里的眼尾弧度一模一样。
那双眼睛里藏着某种熟悉的情绪,像雨夜里熄灭的灯,忽明忽暗。
“我是林晓雨,你堂妹。”她喉结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要融进空气里,“十二年前你爸妈出车祸那天,我被二伯连夜带去了外省。他们说……说你是灾星,沾了你的气会倒霉。”
我后退半步,后腰撞在桌角上,木头的钝痛从脊背传来,像是旧伤被重新揭开。
十二年前的记忆突然涌上来:暴雨夜,救护车鸣笛刺耳,像一把刀割裂寂静。
我蹲在医院走廊,瓷砖冰凉,贴着膝盖渗入骨髓。
二伯红着眼拽走缩在墙角的小丫头,她哭着抓我衣角喊“寒哥”,被二伯甩了个耳光。
那一瞬间的哭声像玻璃碎了一地,至今还在耳边回响。
“那年你才五岁。”我喉咙发紧,仿佛还能听见那个雨夜风刮过窗户的声音。
“我没忘。”她从兜里摸出块缺角的水果糖,糖纸泛着黄,边缘有些卷曲,像是被人反复摩挲过。
她递过来的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什么。
我接过糖。
塑料纸在指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草莓图案褪成了浅粉色,但边角的折痕和当年我捏过的位置分毫不差,连那个歪斜的三角折法都没变。
“三天前我偷跑回来。”她指节抵着桌面,指甲盖泛着青白,像是把力气都压在了这里,“在老房子阁楼翻到个铁盒,里面有这张纸条,还有奶奶的笔记本。”她深吸一口气,鼻翼微张,“我姐前天去工地送盒饭,到现在没回家。她手机最后一条消息是——‘有人给我张纸条,说找天煞孤星能救命’。”
我捏紧纸条,纸角扎进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红印。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桌上的绿萝叶子沙沙响,叶片边缘轻轻抖动,像是谁在低语。
窗外云层厚重,光线昏暗,却隐约有一丝暖意透进来,落在日记本上。
陈默的“倒霉蛋档案”被掀开一页,王阿姨的车祸记录正对着我。
纸页上的油墨有些晕染,模糊了几个关键日期。
“走。”我扯了件外套,布料摩擦声混着心跳,“找吴叔。”
吴叔的旧货铺在小区后门。
门口堆满杂乱的老物件,铜铃铛挂在门框上,风吹即响。
他正蹲在门口修老座钟,齿轮声咔哒作响。
抬头看见我,手一抖,螺丝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小林啊……”他搓了搓围裙,目光扫过晓雨,眼神闪烁了一下,“这姑娘是?”
“我堂妹。”我把纸条递过去,“您看看这纸。”
吴叔接过,凑到眼镜前,眯起眼仔细端详。
他用指甲刮了刮边缘,纸屑簌簌落下。
“这是老棉纸,二十年前林家老宅搬出来的旧书里常有。”他说这话时,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纸面,“你奶奶当年卖过一批旧书给我,说留着占地方。”他突然抬头,语气变得急促,“对了,当时书里夹着张火漆印的信纸,和这张纹路一样!”
我后颈的汗毛竖起来,皮肤一阵发麻。
奶奶从前总说“老物件有魂儿”,火漆印是她年轻时在邮局工作的同事送的,印着朵小梅花——我凑近纸条,边缘果然有半枚淡红的梅花印,和记忆里奶奶的火漆章分毫不差。
晓雨从书包里掏出个蓝布包。
解开,露出本皮面发皱的笔记本,封面带着淡淡的霉味,翻开时纸页沙沙作响。
封皮上用红笔写着“林淑兰1978-2020”——是奶奶的名字。
苏晚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她抽走笔记本,翻页的手突然顿住。
“1983年3月12日:张婶家儿子下夜班,巷口路灯坏了,我总觉得心慌。守在巷口等,果然看见墙根有片碎玻璃,捡了。”她抬头看我,“1995年7月5日:李叔要坐长途车去进货,我梦见车翻进沟里。拦着他说‘今天不宜出门’,他骂我迷信,结果车真抛锚在半山腰,泥石流把路埋了。”
我的太阳穴突突跳,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来回冲撞。
奶奶的日记本里,密密麻麻记着几十件类似的事。
最后一行停在2020年3月15日,也就是她去世前三天:“寒儿的眼睛像我年轻时,他摸我手背时,我能感觉到——那股子心慌,又回来了。”
“你不是扫把星。”苏晚合上本子,声音轻得像怕碰碎什么,“你奶奶也不是。你们是……”
“天生能感知危险的人。”我接她的话。
窗外的云散了些,阳光漏进来,照在日记本上。
金黄色的光斑洒在泛黄的纸页上,像奶奶从前摸我头时的温度。
晓雨突然站起来。椅子腿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声响。
“我去买水。”她背对着我们,手在口袋里攥成拳,指节分明。
我瞥见她衣袋里露出半截纸边——和我手里这张纸条的颜色一模一样,甚至连折痕都相似。
“晓雨。”我喊住她。
她僵了僵,转身时脸上挂着笑:“怎么了寒哥?”
我盯着她口袋里的凸起,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纸条边缘。
桂花香从窗外飘进来,甜腻中带着一丝苦涩,和记忆里奶奶的衣柜味道重叠。
“没事。”我扯了扯嘴角,“记得买冰的。”
她快步走了。苏晚碰了碰我胳膊:“你怀疑她?”
“她知道太多。”我捏了捏日记本,纸页在指间发出细微的响声,“十二年前被带走,现在突然回来,还能找到奶奶的遗物……”我顿了顿,声音低沉,“但我姐失踪是真的。”
苏晚没说话。
风掀起日记本,翻到夹着张老照片的那页——是奶奶抱着五岁的我,身后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正扒着奶奶的肩膀笑。
照片里的小丫头,和刚才的林晓雨,长得一模一样。
傍晚收铺时,晓雨把冰可乐放在我手边。
罐身凝着水珠,凉意透过指尖传到心里。
我拧开可乐,气泡声很响,像是压抑已久的情绪终于释放。
“明天去工地找你姐。”我仰头灌了口,凉得人清醒,“我帮你。”
她眼睛亮了,像是黑暗中突然点亮的灯火。
可当我低头整理“倒霉蛋档案”时,余光瞥见她摸了摸口袋,动作轻得像怕惊醒什么。
窗外的晚霞红得刺眼,像血色泼洒在天际。
我盯着她的影子,它在地板上拉得很长,扭曲如命运的线头。
突然想起奶奶日记本最后一页的话:“有些因果,从出生就种下了。”
而我,好像刚摸到那根线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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