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的油灯下,林晚伏在瘸腿的木桌上,钢笔尖在粗糙的纸上沙沙作响,全神贯注地誊抄着一份关于新式纺织机械的广告文案。墨缘斋老先生引荐的“新声报馆”的活计接踵而至,除了誊清字迹潦草的投稿,更多的是这类枯燥却急需的抄写。工钱微薄,按千字计算,常常抄到深夜手腕酸痛,所得不过勉强够付客栈低廉的房钱和弟弟最基础的汤药。
但林晚的心是前所未有的踏实。每一枚带着体温的铜板,都是她用这双手、这支笔换来的,不再依附于督军府的施舍。弟弟林晓的病情在普通药物的维持下,暂时没有继续恶化,但那张苍白小脸上深陷的眼窝和偶尔咳出的血丝,像悬在林晚头顶的利剑,时刻提醒着她盘尼西林的遥不可及。
“阿姐……”林晓微弱的声音响起,带着不安,“外面……好像有人。”
林晚笔尖一顿,侧耳倾听。简陋的木板门外,确实传来一阵刻意压低的脚步声,在寂静的走廊里显得格外突兀,徘徊片刻后,停在了她房门外。一股寒意瞬间爬上林晚的脊背。是督军府的人?沈聿终究还是不放心,派人来“确保”她安分了?
她屏住呼吸,轻轻起身,将弟弟护在身后,手摸向桌边一根用来顶门的粗木棍。门外的人似乎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敲门,脚步声又渐渐远去。
林晚紧绷的神经并未放松。这绝非偶然。接下来的两日,她外出送抄写好的文稿或去墨缘斋取新活计时,总感觉身后有一道若即若离的视线。有时是街角一闪而过的灰色身影,有时是茶馆窗口一个戴着毡帽、看似随意喝茶的男人。对方很谨慎,从未靠近,但那种被窥伺的感觉,如影随形。
这天,林晚照例将誊抄好的几份文稿送到墨缘斋。老先生正戴着老花镜,对着一份字迹狂放、涂改甚多的手稿皱眉。
“林姑娘来得正好,”老先生招呼她,“你看看这个,是隔壁‘新声报馆’刘主编刚送来的,一个激进学生投的稿,论什么‘新文化运动’与‘实业救国’的关系。想法是有点意思,可这字……龙飞凤舞,涂得一团糟,排字房的师傅们怨声载道,根本认不全。刘主编让我找人誊清,可这内容……”老先生压低了声音,“有些话,怕惹麻烦。”
林晚接过稿子,粗粗扫了几眼。字迹确实潦草难辨,但内容却像一道惊雷劈入她沉寂的心湖。那些关于打破旧思想、倡导科学民主、女子亦当自立的文字,字字句句都敲打在她十年督军府牢笼生活铸就的心防上。她仿佛看到了一扇从未开启过的窗,窗外是截然不同的广阔天地。
“老先生,”林晚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我能试试吗?我保证誊抄清楚,只做誊抄,不参与内容。”她的字迹清晰工整,正是解决这个难题的最佳人选。更重要的是,她想看清这些文字,想触碰这份在她苍白生命里投下的、名为“新思想”的光。
老先生沉吟片刻,看着林晚清亮坚定的眼神,点了点头:“好吧,你拿回去抄。工钱按难算的给。不过切记,抄完就交回来,莫要多看,更莫要多言。这世道……祸从口出。”
林晚如获至宝般将稿子带回客栈。夜深人静时,她一边仔细辨认着那些狂放的字迹,一边工整誊写。那些激昂的文字,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认知。原来女子不必困于深宅,不必依附男子,也可以拥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事业、自己的价值!她抄写的速度越来越慢,心潮却越来越澎湃。
然而,这份新生的悸动很快被现实的阴霾打断。
客栈的胖老板王有财,看林晚的眼神越来越露骨。她虽衣着朴素,但那份在督军府养出的沉静气质和清丽面容,在平安里这腌臜之地,如同淤泥里生出的白莲,格外扎眼。之前碍于林晚似乎还有些来路不明(独自带着重病的弟弟),他不敢轻举妄动。但观察了这些时日,见她每日辛苦抄写,生活拮据,连弟弟的药钱都常常捉襟见肘,便断定她是个无依无靠、可以拿捏的孤女。
这天傍晚,林晚刚出门去送抄好的稿子,王有财便端着一碗飘着几点油星的鸡汤,敲开了她的房门。
“林小姐不在?”他贼眉鼠眼地往里瞅,目光落在病榻上昏睡的林晓身上,又贪婪地扫视着房间内简陋却整洁的陈设,最终停留在林晚放在枕边、用素帕仔细包好的那支旧钢笔上。那钢笔虽然老旧,但黄铜的笔帽在昏暗光线下闪着内敛的光泽,一看就不是便宜货。
“小兄弟,你姐姐呢?”王有财假笑着靠近床边。
林晓被惊醒,警惕地看着他,虚弱地咳了几声:“阿姐…出去了。”
“哦,出去了啊。”王有财放下鸡汤,手却“不经意”地摸向枕边的钢笔,“你姐姐真是辛苦,天天抄写,这支笔……看着挺旧了,还能用吗?要不要叔叔帮你看看?”
“别碰!”林晓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伸手护住钢笔,那是阿姐最珍视的东西,是父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嘿!小兔崽子!”王有财被拂了面子,恼羞成怒,一把推开林晓虚弱的手臂,将钢笔抓在手里,“不识抬举!你姐欠着房钱呢!拿这破笔抵债正好!”林晓被他推得重重撞在床板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又溢出血丝。
“住手!”林晚的声音如同淬了冰,在门口响起。她刚回来,就撞见这一幕,怒火瞬间烧尽了理智。她冲过去,一把夺回王有财手中的钢笔,紧紧护在胸前,眼神冰冷锐利地刺向他:“王老板,房钱我一文不少你的!再敢动我弟弟和我的东西,我跟你拼命!”那眼神里的决绝和狠厉,竟让见惯了市井泼皮的胖老板心头一悸。
“哼!装什么清高!”王有财色厉内荏地啐了一口,“欠着钱还有理了?告诉你,明天再不把欠的房钱补上,带着你这痨病鬼弟弟,给老子滚出去!”他骂骂咧咧地摔门而去。
林晚连忙扶起弟弟,看着他嘴角的血迹和痛苦的神情,心如刀绞。钱!又是钱!这世道,没钱寸步难行,连最卑微的栖身之所都保不住!而弟弟的病……她看着手中那支差点被夺走的旧钢笔,这是她唯一的谋生工具,也是父亲最后的遗物,绝不能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