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油灯如豆。林晓沉沉睡去。林晚坐在那张破桌子前，摊开今天从王有财魔爪下抢回来的文稿。纸张边缘有些卷皱，上面还留着模糊的脚印和灰尘的痕迹。
她拿起那支旧钢笔，蘸了墨汁，却久久没有落笔。眼前浮现的不再仅仅是文稿上的字句，还有沈聿那张冷漠的脸，王铮那毫无感情的目光，王有财那令人作呕的狞笑，以及……周老先生递来钥匙时那温和的眼神和刘主编眼中那纯粹的欣赏。
屈辱、愤怒、冰冷、微暖、希望……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交织翻腾。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下来，化为眼底一片更加深沉的坚定。她深吸一口气，笔尖落在纸上，沙沙作响。她不仅仅是在誊抄，更是在用这工整的笔画，一笔一划地刻下自己新生的宣言。
安分？保平安？
沈聿，你错了。
我林晚的路，从此只由我自己走。纵使荆棘密布，纵使前路未卜，我也要带着晓晓，走出属于我们自己的、不再仰人鼻息的生路！你的阴影，笼罩不了墨斋小院的这盏孤灯！
而此刻，在小院外幽深的巷弄阴影里，一双如同夜枭般的眼睛，正无声地注视着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破窗，将林晚搬入墨斋小院的消息，悄然传递回那座森严的督军府。
督军寿宴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
墨斋小院的日子清贫而安稳。白日里，林晚在新声报馆忙碌，从最初的文稿整理、校对，渐渐开始尝试润色一些不太重要的补白和广告词。她的细心和文笔，让刘文海眼中赞赏更浓，偶尔也会让她参与一些简单稿件的讨论。林晚如饥似渴地吸收着报馆里流转的各种信息，尤其是那些关于女子教育、职业发展的讨论，如同一颗颗火种，投入她心湖，激起更深的涟漪。
下了工，她便匆匆赶回墨斋小院，照顾弟弟，然后在那张破旧的桌子上，就着如豆的油灯，继续誊抄周老先生或报馆派下的活计。每一笔收入，都精打细算，大部分换了弟弟稍好一些的汤药，余下的勉强维持姐弟俩的温饱。林晓的咳嗽在相对安稳的环境和稍好药物的调理下，略有好转，虽然依旧苍白瘦弱，但精神头足了些，有时会央求林晚读些旧书给他听。昏黄的灯光下，姐弟相依的剪影，是这小院里唯一的暖色。
然而，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歇。
林晚能感觉到，报馆的氛围变得有些微妙。巡捕房的人又来过一次，依旧是“例行检查”，但翻看的资料更细，停留的时间更长。刘文海的眉头锁得更紧了，有时会看着林晚欲言又止。林晚心知肚明，她埋头做事，更加谨言慎行，只专注于手头的工作，不给任何人留下话柄。她知道，这是沈聿的警告，无声而沉重。
更让她不适的是，无论她往返报馆还是去药铺抓药，身后那道若即若离的影子，从未消失。有时是街边卖香烟的小贩，有时是黄包车夫，目光如同冰冷的蛛丝，黏在她身上。她知道，那是沈聿的眼睛，时刻提醒着她：她的一举一动，仍在督军府的掌心。这份无处不在的监控，比王有财的欺凌更令人窒息，它无声地碾压着她刚刚建立起来的、脆弱的尊严。
栖梧苑书房内，气氛比往日更加凝重。沈聿一身戎装，刚结束一场冗长的军事会议，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戾气。
王铮垂手汇报：“……林小姐在新声报馆工作勤勉，未有不妥。与刘文海之间，也仅限于公务。周伯庸那边，她每日只是按时取送抄写稿件，并无深交。”他顿了顿，补充道，“只是……林小姐似乎很警觉，对周遭的‘眼睛’有所察觉。”
沈聿冷哼一声，指尖烦躁地敲击着桌面：“警觉？她倒是长本事了。”他想起探子回报中，林晚在报馆里专注工作的侧影，在墨斋小院油灯下誊抄的剪影，还有她牵着弟弟、在街角为弟弟买一个廉价糖人时，那转瞬即逝的温柔笑意。这些画面，与他记忆中那个苍白沉默、依附于他的女子重叠又撕裂，形成一种奇异的冲突，让他心头那股无名火越烧越旺。她怎么敢？怎么敢在离开他之后，反而活得……似乎有了些生气？
“寿宴的事宜，筹备得如何了？”沈聿强行压下心头的躁郁，转换话题，声音冰冷。
“回少帅，一切已安排妥当。宾客名单已确认，苏小姐那边也已备好礼服首饰，夫人很是满意。”王铮谨慎地回答。督军夫人对苏滢这个“未来儿媳”的认可，是府内皆知的事情。
“嗯。”沈聿应了一声，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里放着一份烫金的请柬，是给苏滢的。他脑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另一个念头：那个墨斋小院里的女人，此刻在做什么？是否还在为那点微末的工钱，在油灯下熬着眼睛？
一种近乎恶意的冲动，突然攫住了他。他想撕碎她此刻那点可怜的平静，让她看清楚，离了督军府，她所谓的“新生”是何等脆弱可笑！让她明白，她永远无法真正摆脱他！
“王铮，”沈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扭曲，“寿宴当晚，后厨和侍应人手可还充足？”
王铮一愣，不明白少帅为何突然关心这个：“回少帅，按惯例，会从外面雇佣一些短工……”
“很好。”沈聿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地看向王铮，“安排一下，让‘她’也去。后厨帮佣，或者……端茶递水。让她亲眼看看，督军府的寿宴，是何等光景。让她明白，她曾经的位置，如今属于谁。”他特意加重了“亲眼看看”和“属于谁”。
王铮心头猛地一沉！让林晚去督军府寿宴当佣人？这无异于将她的尊严彻底踩在脚下，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她过去十年的卑微身份和最不堪的现状暴露无遗！尤其还是在苏滢即将以女主人的姿态亮相的时刻！这简直……是诛心！
“少帅，这……”王铮第一次显露出迟疑，“林小姐性子刚烈，万一在寿宴上……”
“刚烈？”沈聿嗤笑一声，眼神却更加幽暗，“她若有胆子闹，正好。我正愁找不到由头，让她彻底‘安分’下来。”他的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笃定，“按我说的做。务必让她‘准时’出现在寿宴后厨。记住，这是‘命令’。”
王铮看着沈聿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冰冷和一丝近乎残忍的期待，知道任何劝阻都是徒劳。他只能垂首，艰难地应道：“……是，属下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