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一座不起眼的青砖小院,院门紧闭,与周围民居并无二致,唯有门楣上悬挂的一块小小的、黑底金字的“秦宅”木牌,透露出些许不同。
林晚深吸一口气,上前叩响了门环。叩门声在寂静的里弄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敲打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穿着干净蓝布褂、面容朴实的中年妇人探出头来,警惕地打量着门外这对风尘仆仆、穿着寒酸的姐弟:“你们找谁?”
“大娘,打扰了。”林晚刻意让声音带着浓重的、模仿不来的乡下口音,“我们从乡下来,找秦正鸿秦老板。有位姓周的先生,让我们带封信给他。”她小心翼翼地拿出周老先生那封已被汗水浸得有些发软的信。
妇人(显然是秦家的佣人吴妈)的目光在信上扫过,又仔细看了看林晚姐弟,眼中的警惕稍减,但依旧带着审视:“你们等等。”她接过信,关上了门。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林晚能感觉到弟弟的手心在冒汗,她用力握了握,无声地传递着安抚。每一秒都像是煎熬,她甚至开始怀疑,周老先生的这位“故交”,是否可靠?是否会迫于压力将她们拒之门外?
门再次打开。这次出现的,是一个约莫五十岁上下、穿着藏青色长衫的男人。他身材不高,但站姿挺拔,面容方正,眼神锐利而沉稳,带着一种久经商海沉淀下来的精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手里拿着那封拆开的信,目光如炬,直直落在林晚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拙劣的蜡黄伪装,看清她的本质。
“你就是周老信中提到的……周家姐弟?”秦正鸿的声音不高,带着浓重的湖北口音,沉稳有力。
“是,秦老板。”林晚微微躬身,将那份乡下妇人的局促演得恰到好处,“周伯伯让我们来投奔您,说您心善……”
“进来吧。”秦正鸿打断她,侧身让开,目光却扫过她身后瘦弱苍白的林晓,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小院不大,但收拾得干净利落,种着几盆耐寒的菊花,透着一股务实的气息。厅堂里陈设简单,一张八仙桌,几把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实业救国”的横幅,笔力遒劲。
秦正鸿示意张妈带林晓先去偏房休息。林晓有些不安地看向姐姐,林晚轻轻点头,他才跟着张妈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厅堂里只剩下两人。秦正鸿没有客套,直接将周老先生的信放在桌上,手指点了点信纸,目光如电般射向林晚:“周老的笔迹我认得。信上说你们姐弟遭了难,让我收留。但信里语焉不详。林姑娘,”他直接点破了林晚的伪装,“周老信里用的是‘林’字,不是‘周’。你脸上的东西,也糊弄不了明白人。告诉我,你们究竟惹了什么人?惹了多大的麻烦?”
林晚心头剧震!伪装被瞬间识破!这位秦老板,果然不是易于之辈!她看着秦正鸿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知道任何谎言都是徒劳,甚至会葬送这唯一的生路。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了背脊,眼中那份刻意伪装的怯懦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的坦诚和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哀伤:“秦老板明察秋毫。我本名林晚,这是我弟弟林晓。我们……是从上海督军府逃出来的。”
“督军府?”秦正鸿瞳孔微微一缩,显然这个答案的分量超出了他的预料。上海督军沈家,那是跺跺脚江南都要震三震的军阀世家!
林晚不再隐瞒,简略却清晰地讲述了她的身份(前未婚妻)、被驱逐的原因、在沪上的挣扎求生、刘主编的牵连、督军府寿宴的羞辱、报馆被封、周老先生的援手以及沈聿铺天盖地的追捕。她隐去了与周老先生具体逃亡的细节和盘尼西林的存在,只强调沈聿因她“不识抬举”而赶尽杀绝。
“……秦老板,我和弟弟已是走投无路。周老先生说您为人方正,或许能给我们一条生路。我林晚别无所长,但能写会算,手脚勤快,愿在纱厂做牛做马,只求一个能让弟弟安稳养病的角落。”她的声音带着恳求,却无半分卑微,眼神坦荡而坚定,“若秦老板觉得为难,我们立刻离开,绝不连累您!”
秦正鸿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林晚的讲述虽简略,但其中的惊心动魄和沈聿展现出的冷酷强权,已足够让他心惊。收留这对姐弟,无异于在自家后院埋下一颗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一旦被沈聿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他苦心经营多年的纱厂,甚至身家性命,都可能搭进去。
然而,周老的信……那位对他有知遇之恩、亦师亦友的长者,言辞恳切,将这对姐弟托付给他。而且,眼前这个女子,虽形容憔悴,但眼神清澈,骨子里透着一股不屈的韧劲。她为了弟弟能豁出一切,这份情义,也让他动容。
厅堂里陷入长久的寂静,只有桌上老式座钟滴答作响,敲打着紧绷的神经。
良久,秦正鸿长长吐出一口气,锐利的目光缓和下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决断:“周老的信,我认。他托付的人,我秦正鸿,保了!”
林晚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巨大的感激瞬间涌上眼眶,她深深鞠躬:“谢秦老板收留之恩!林晚定当……”
“先别急着谢。”秦正鸿抬手打断她,神情依旧凝重,“沈聿的势力,手眼通天。汉口警备司令部的王司令,跟他是一个派系,穿一条裤子的。你们在这里,必须万分小心。”他站起身,踱了两步,“第一,林晓的名字不能再用,以后就叫‘周安’,图个平安。你的名字也暂时别用,就叫……‘周芸’。对外,你们就是我老家远房投奔来的侄女和外甥,父母双亡,投亲靠友。第二,安顿下来后,林……周安得找个可靠的西医再看看,他那病拖不得。第三,”他目光灼灼地看着林晚,“你既说能写会算,明日跟我去纱厂。厂里账房正好缺个帮手,你先从学徒做起。记住,少说多看,埋头做事,尽量别在人前露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