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仙侠小说 > 藏龙变 > 第四十三章 河西血泪起萧墙 宫闱迷雾待烛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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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河西的风,裹着砂砾和隐隐的血腥气,吹过张掖新挂起的“归义侯府”牌匾。府内,丝竹管弦之声勉强压不住厅堂中那股格格不入的蛮横气息。拓跋宏踞坐主位,一只油乎乎的手撕扯着烤羊腿,玄铁重甲随意丢在一边,露出肌肉和几道旧疤。几个万马帮的千夫长围坐,大碗喝酒,喧哗笑骂,粗鄙不堪。

萧彻端坐侧席,面前案几上摆着几碟精致小菜,几乎未动。他眉头微蹙,强忍着厅内的嘈杂与膻腥。拓跋宏灌下一大口酒,喷着酒气,斜睨着萧彻:“太子殿下!这酒不够劲啊!还是咱草原的酒够味!等打下了武威,老子请你喝个够!哈哈哈!”他手下一阵哄笑附和。

“归义侯说的是。”萧彻端起酒杯,勉强一笑,“武威城坚,郭威老匹夫负隅顽抗,还需从长计议。”他目光扫过厅内的万马帮头目,心头一阵烦恶。与狼共舞,这狼身上的腥臊,时刻都在提醒他这“合作”的屈辱与危险。他需要这些蛮力破开武威,更需要借拓跋宏的刀,消耗郭威,消耗边军中那些对他离心离德的力量。

往日还算热闹的街巷,如今行人稀少,面带菜色,步履匆匆。一个须发花白的老农,颤巍巍地守着摊子上最后半筐蔫巴巴的秋梨,眼睛里满是愁苦。两个穿着万马帮皮袍、敞着怀露出浓密胸毛的壮汉,大摇大摆地走过来。

“老头!这梨咋卖?”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抓起一个梨,掂了掂。

“军……军爷,三个铜子儿一斤……”老农声音发颤。

“三个铜子儿?”那汉子怪眼一翻,随手把梨塞进嘴里咔嚓咬了一大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呸!酸掉牙了!还敢要钱?”他顺手一推,老农踉跄后退,半筐梨滚落一地。

“我的梨!军爷……行行好……”老农扑在地上,绝望地想把梨拢起来。

“滚开!老东西!”另一个万马帮士兵不耐烦地一脚踢开老农的手,踩烂了几个梨,哈哈大笑。

不远处的街角,几个正在搬运木石的边军士兵停下了动作。其中一个年轻士兵,名叫李二柱,看着地上哀嚎的老农,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他哥哥,就是死守玉门关直到最后一刻的校尉李大山。

“狗日的胡虏!”李二柱低声骂了一句,就要冲过去。

旁边一个老兵死死拉住他胳膊,压低声音喝道:“二柱!别犯浑!忘了韩将军是怎么死的了?太子爷跟他们一伙的!惹不起!忍忍!”

李二柱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那两个扬长而去的万马帮士兵,最终狠狠啐了一口浓痰在地上,扭过头去,用力扛起一根粗木,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都压进肩膀里。

城南,一处低矮的土坯房小院。

院门被粗暴地踹开!三个喝得醉醺醺的万马帮士兵闯了进来,满嘴污言秽语。

“小娘子!出来陪爷几个乐呵乐呵!”领头的三角眼,目光扫过简陋却整洁的小院,落在闻声从屋里走出的一个荆钗布裙的妇人身上。妇人面容憔悴,但难掩清秀,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剪刀,护在身前。她身后,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吓得哇哇大哭,紧紧抱住母亲的腿。

“军爷……求求你们,放过我们母女吧……”妇人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放过?嘿嘿,爷几个是来疼你的!”三角眼淫笑着逼近,伸手就去摸妇人的脸。

“滚开!”一声暴喝如同惊雷!隔壁院墙“咚”地一声闷响,一个身材魁梧、穿着边军号衣的汉子直接翻墙跳了过来!他叫张屠,是驻守附近城墙的一个小校,也是这寡妇亡夫的袍泽兄弟。他刚下哨,就听到这边的动静。

张屠双目赤红,像头发怒的狮子,二话不说,钵盂大的拳头带着风声,狠狠砸在三角眼的鼻梁上!

“咔嚓!”鼻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三角眼惨嚎一声,仰面摔倒,鼻血狂喷。

“日你仙人板板!敢打老子兄弟!”另外两个万马帮士兵酒醒了大半,拔出腰间的弯刀就扑了上来。

张屠毫不畏惧,抄起院墙边一根碗口粗的顶门杠,舞得虎虎生风。他边打边吼:“狗日的胡虏!玉门关杀我兄弟,现在又欺辱我兄弟的遗孀!老子跟你们拼了!”他武艺本就不弱,此刻悲愤交加,更是悍勇无比。沉重的顶门杠砸在一个万马帮士兵的手臂上,骨头断裂声伴随着惨叫响起。另一个士兵的弯刀在他胳膊上划开一道血口,却被他反手一杠扫在腿弯,哀嚎着跪倒在地。

这边的打斗和叫骂声很快引来了附近的边军士兵和更多的万马帮人。双方泾渭分明地对峙起来,边军士兵个个怒目圆睁,手按刀柄。万马帮士兵则叫嚣着要宰了张屠。

“怎么回事?!”一个冰冷的声音响起。萧彻在几名亲卫簇拥下,脸色铁青地分开人群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闻讯赶来的拓跋宏和几个千夫长。

“太子殿下!”张屠丢掉顶门杠,噗通一声跪倒,指着地上哀嚎的三个万马帮士兵和惊魂未定的寡妇,“这些胡虏!光天化日之下,擅闯民宅,欲行不轨!属下实在看不过眼!”

拓跋宏扫了一眼地上的手下,又看了看那抱着孩子瑟瑟发抖的妇人,转头对萧彻咧嘴一笑,带着几分蛮不在乎:“殿下,多大点事?几个兔崽子喝多了,闹腾一下罢了。这娘们儿又没少块肉!这当兵的,”他指着张屠,“下手也太狠了,打伤我三个弟兄,总得给个说法吧?”

萧彻的心中天人交战。惩处张屠?边军将士本就如沸腾的油锅,韩通的血还未冷,再因保护袍泽遗孀而获罪,顷刻间就可能炸营!惩处万马帮?拓跋宏这头饿狼随时可能反噬,自己这二十万大军困在河西,粮道命脉还捏在对方手里!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怒火和深深的无力感,脸上平静如常:“归义侯不必生气。确是几个士兵酒后失德。不过,军法如山,私闯民宅,调戏妇女,按律当斩!”他又转向张屠,“张屠!身为军官,遇事不报,擅自斗殴,重伤友军,该当何罪?念你初犯,且事出有因,此事便不再追究!”

“谢殿下?!”

拓跋宏虽然不满意,但是也没敢说什么,毕竟叫他一声“归义侯”是自己还有价值,当真起了冲突,四万对二十万训练有素的边军,无异于以卵击石:“殿下赏罚分明!”他挥挥手,让人把那三个丢人现眼的家伙拖走,看也没看那对孤儿寡母一眼。

围观的边军士兵们,看着萧彻那“公允”却冰冷的处置,看着拓跋宏嚣张离去的背影,人群死一般寂静。那寂静里,是比寒风更刺骨的冰冷和无声的怒火在蔓延。李二柱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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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王府烛火摇曳,萧宇正批阅奏章。河西王忠嗣的军报、蜀中荆襄的调兵进展、新垣理关于钱粮转运的条陈……一件件压在心头,如同沉甸甸的铅块。他搁下朱笔,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御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份宗正寺例行呈报的萧承泰的起居录。

“父皇……”两个字无声地在心底滑过。登基以来,千头万绪,河西烽火更是迫在眉睫,那个深藏心底的疑团一直被强行压下。此刻夜深人静,看着那份记录,太上皇临终前那诡异而仓促的景象,再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如今国事稍定,回头细想,处处透着令人心寒的蹊跷。他问过御医,说是萧知远驾崩前两日脉象依旧稳定,,怎会骤然崩逝?更可疑的是萧承泰的举动——第一时间封锁消息、控制所有近身宫人、甚至以“恐惊扰圣灵”为由,强硬地阻止了众人与皇祖母靠近瞻仰遗容!这岂是为人臣该有之举?分明是做贼心虚,欲盖弥彰!

“陛下,夜深了。”轻柔的声音打断了萧宇翻腾的思绪。陆小岚端着一盏温热的参茶,轻轻放在御案上。她看到萧宇凝重的神色和眉宇间深锁的阴郁,关切地走近:“可是河西军务烦忧?”

萧宇摇摇头,示意她坐下。殿内烛火噼啪作响,他沉默片刻,才低声道:“小岚,我心中有一根刺,日夜折磨,难以释怀。是关于父皇……驾崩之事。”

陆小岚心中一凛。太上皇之死,宫闱内外并非没有流言蜚语,只是新帝登基,百废待兴,无人敢明言。她轻声道,带着谨慎:“陛下是觉得其中另有隐情?非是寻常病故?”

“绝非寻常!”萧宇目光如电,“父皇沉疴是真,但驾崩之速,太过突兀!萧承泰当日所为,更是反常至极!封锁宫禁,急召其心腹御医刘秉,这桩桩件件,岂是偶然?”他压抑着翻涌的情绪,“我登基后,秘召太医院院正周谨,命他详查父皇最后三日的脉案记录及所有用药底方。记录表面看来详实完备,所用皆是温补固元、调和气血之药,剂量、配伍似乎也都在常理之中。”

萧宇顿了顿,仿佛在回忆周谨那欲言又止、惶恐不安的神情:“然而,周院正私下向朕密奏,言道其中有两味药的用量……极为微妙。‘九转回阳丹’本是宫中秘制吊命的圣药,药性峻烈霸道,父皇久病体虚,脏腑早已不堪重负,此药虽能短暂提振元气,实则如同烈火烹油,最是耗竭根本。按常理,不到万不得已之时,绝不可轻用,更遑论连续三日,每日剂量都逼近极限!而另一味‘赤血藤汁’,药性燥热,与‘九转回阳丹’同用,更是火上浇油,极易引发心脉暴乱,这两味药在方中剂量如此之大,配伍如此激进,绝非周院正或几位熟悉父皇病情的太医平素稳健的用药风格!而最后负责开方并亲手煎药的,正是萧承泰当日急召入宫的那个心腹——太医刘秉!”

“刘秉?!”陆小岚秀眉紧蹙,“此人现在何处?”

“这才是最可疑之处!”萧宇的声音冷了下来,“父皇驾崩后不足七日,刘秉便以‘侍奉先帝辛劳成疾,心神俱损’为由,‘告老还乡’了!我派人按其籍贯去寻,竟杳无音讯,如同人间蒸发!一个深受‘恩宠’、本该在太医院前途无量的太医,为何要在新帝登基之际仓皇逃离?若非心中有鬼,何至于此?”

“还有那贴身老太监福全,”萧宇继续道,“父皇驾崩时他就在身边,是他第一个发出哀嚎。可事后,他便变得痴痴傻傻,言语混乱,问什么都只是摇头流泪,口中反复念叨着‘药...药...陛下...别喝...’之类的只言片语。萧承泰以‘哀恸过度,神志不清’为由,迅速将他打发去了皇陵守陵,名为恩养,实为囚禁!一个伺候了父皇一辈子的忠仆,为何会突然痴傻?他到底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以至于吓得魂飞魄散?”

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方向,却又被一只无形的手掐断了。陆小岚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看着萧宇眼中深沉的痛苦,明白了他的决心:“陛下是想重启暗查,揪出这弑君的元凶?”

“必须查!而且要查个水落石出!”萧宇斩钉截铁,“为人子者,若连父亲死于非命都忍气吞声,枉为人子!为人君者,若连宫闱弑父这等悖逆人伦、动摇国本的滔天巨恶都能蒙混过关,何以正纲纪,服天下?此案不查清,父皇九泉之下难安,我亦寝食难安!”他霍然起身,走到陆小岚面前,握住她微凉的手,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与恳切,“小岚,此事牵连甚深,关乎宫闱秘辛,更可能涉及萧承泰背后尚未挖出的同党余孽。明着查,必打草惊蛇,甚至可能污及父皇身后清名。朕……需要你和黎曼的力量。”

“黎曼精通药理,造诣非凡,尤擅毒理。我会将周院正秘藏的、关于父皇最后几日用药的详细记录副本交予她。让她仔细研判那‘九转回阳丹’与‘赤血藤汁’的异常用量,是否真能导致父皇心脉骤停?其中是否还隐藏着其他不易察觉的配伍杀机?刘秉的方子,究竟是‘急功近利’的误诊,还是...蓄谋已久的毒手?”

“而你,”萧宇看着陆小岚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心思缜密,善于观察。我想让你和林宁秘密接触一下那位在皇陵‘养病’的福全公公。他现在是唯一可能知道那夜真相的活口!纵然他神志不清,但或许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某个熟悉的环境或物品的刺激下,能流露出一些有价值的线索。切记,务必隐秘,以探病为由,不可强求,更不可暴露真实意图。萧承泰虽囚,但其党羽未必尽除,皇陵亦非铁板一块。”

陆小岚感受到萧宇话语中的巨大压力。她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回握他的手:“陛下放心!明日我便去寻黎曼商议。定当慎之又慎,抽丝剥茧,务必为陛下,也为先帝,查明真相!若真有人行此禽兽不如之举,天理昭昭,必叫他无所遁形!另外,你应该去见见萧承泰了,如今的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必要在隐瞒什么了。”

萧宇点点头,紧紧握着她的手,烛火跳动了一下,将他眼中的深沉痛楚映照得格外清晰。

河西的烽火映照着边关的血泪与背叛,而深宫之中,一场关乎人伦天理、直指弑君真相的无声暗战,也随着这摇曳的烛光,悄然拉开了帷幕。失踪的太医、痴傻的老太监,如同散落在迷雾中的碎片,等待着被烛火重新照亮,拼凑出那个惊心动魄的夜晚背后,被刻意掩盖的狰狞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