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萧承泰移居颐园的当日,陆小岚与黎曼的调查也取得了突破性进展。
太医院深处一间僻静的配药房内,烛火通明。黎曼面前摊满了各种医书典籍和誊抄的脉案药方,她秀眉紧蹙,指尖划过“九转回阳丹”和“赤血藤汁”的名字,旁边密密麻麻标注着小字。
“陛下,”黎曼抬起头,眼中是医者的笃定,“周院正判断无误。单看任何一方,或一两日的剂量,确属峻补之药,虽霸道,尚在可控。然先帝最后三日所用之药,问题有三处绝杀之机!”
她指着药方副本:“其一,剂量!‘九转回阳丹’最后三日用量,已远超垂危病人所能承受之极限,尤其第三日,几乎是寻常吊命用量的两倍!此药如同烈火,强行催发元气,实则焚膏继晷,透支心脉根本。其二,配伍!‘赤血藤汁’性极燥热,与‘九转回阳丹’同用,如火上浇油,其燥烈毒性会数倍放大后者对心脉的冲击。其三,也是最致命的一点——时机!”
黎曼接着说:“从脉案看,先帝当时虽沉疴难起,但脉象沉缓尚有一丝生机,远未到需用此等虎狼之药、行险一搏的地步!刘秉此举,绝非‘急功近利’,而是精准的谋杀!他算准了先帝久病体虚的底子,算准了连续三日极限剂量的叠加效应,更利用了‘九转回阳丹’药效发作迅猛、表面提振精神回光返照的假象!当第三剂药力叠加爆发时,便是心脉骤然崩裂之时!神仙难救!此乃极高明、极阴险的‘药杀’!非深谙药理毒理、且熟知先帝病体细节者,绝难设计!”
萧宇脸色铁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刘秉!好一个‘圣手’!他背后之人,更是该死!”
与此同时,京郊皇陵。寒风呜咽,松柏森森。守陵人的小屋简陋而冷清。陆小岚在林宁的陪同下,以“奉旨探视老臣”的名义见到了福全公公。老人蜷缩在铺着厚厚棉絮的炕上,眼神浑浊呆滞,口中念念有词,含糊不清,对来人毫无反应,仿佛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陆小岚耐心地坐在一旁,轻轻放下带来的几样宫中旧物——一方萧知远常用的旧砚台,一枚福全当年常戴的扳指,还有一盒宫中御制的松子糖。她并未直接追问,只是柔声细语地说着话,仿佛在哄一个孩子:“福公公,您看,这是先帝爷用过的砚台,您当年常伺候笔墨的……这松子糖,您以前最爱吃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福全依旧痴痴呆呆。就在陆小岚和林宁几乎要放弃时,福全的目光无意间扫过那方旧砚台。他的身体猛地一颤!枯瘦的手指哆嗦着指向砚台,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的声音,眼中骤然爆发出巨大的恐惧!
“药……药……”他嘶哑地挤出几个字,“别……别喝!陛下……别喝……黑……黑瓶子……太子……令牌……”他猛地抱住头,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发出不成调的哀嚎:“啊——!走开!走开!令牌……东宫的令牌……别杀我……别……”
“福公公!什么黑瓶子?什么令牌?太子怎么了?”陆小岚心中剧震,连忙追问。
但福全已再次陷入彻底的混沌和惊恐之中,只是死死抱着头,蜷缩在角落,不断重复着“别杀我”、“令牌”、“东宫”这几个破碎的词,任谁也问不出更多。
陆小岚与林宁对视一眼,皆看到了彼此眼中的惊涛骇浪!福全的呓语虽然混乱,但指向性已无比清晰——“药”、“别喝”、“黑瓶子”、“太子”、“东宫令牌”!
黎曼的药理铁证,加上福全在强烈刺激下吐露的关键词,如同两块严丝合缝的拼图,瞬间将所有的线索指向了同一个人——太子萧彻!
“黑瓶子……”陆小岚喃喃道,眼中寒光闪烁,“黎曼说过,能完美控制‘九转回阳丹’与‘赤血藤汁’毒性协同发作的,可能还需要一种极隐秘的‘引子’……那个黑瓶子里装的,或许就是关键!而能命令刘秉、能持有东宫令牌震慑福全、能在事后让刘秉人间蒸发的……只有他!”
诏狱深处,阴冷刺骨。浓重的血腥味、铁锈味和一种陈腐的绝望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一间特制的重犯囚室内,南宫羽正坐在在石上。
沉重的铁门“哐当”一声被推开。萧宇在陆小岚、黎曼以及两名气息沉凝的大内侍卫陪同下走了进来。他没有穿龙袍,只是一身玄色常服,但那股属于帝王的威压,比诏狱的寒气更令人心悸。
“南宫羽,”萧宇的声音在寂静的囚室里回荡,“朕给你最后一个机会。关于太上皇,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南宫羽垂下眼帘,掩饰内心的震动,声音嘶哑:“陛下……在说什么?末将听不懂。太上皇……乃沉疴病逝,天下皆知。末将如何知晓深宫之事?陛下莫不是……被奸人蒙蔽,欲加之罪?”
“欲加之罪?”萧宇冷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压迫感让空气都仿佛凝固,“黎卿!”
黎曼上前一步,手中托着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整齐摆放着誊抄的药方、脉案和她那份详尽到令人发指的药理分析奏报副本。她的声音清冷而清晰,如同医者宣判:“南宫羽,不必狡辩。太上皇最后三日所用之药,剂量、配伍、时机,皆暗藏杀机。‘九转回阳丹’极限透支心脉,‘赤血藤汁’火上浇油,更致命的是,其中必然添加了一种极隐秘的‘引子’——它本身或许无毒,却能数倍放大前两味药的燥烈毒性,精准诱发心脉崩裂!此‘引子’,无色无味,难以常规手段检出,但必盛于特殊容器,以防药性逸散或污染。福全公公在刺激下反复提及的‘黑瓶子’,便是此物!”
她直视南宫羽:“能设计此局者,必深谙毒理药理,且对先帝病体了如指掌!刘秉是操刀者,但他背后,必有指使!能持有东宫令牌震慑福全、令其不敢声张甚至事后惊惧成痴者,能令刘秉事后如惊弓之鸟、迅速消失者,除了你南宫羽,奉太子萧彻之命行事,还能有谁?!”
南宫羽依旧沉默。
“看来,南宫将军是铁了心要为主子尽忠了。”陆小岚的声音响起,带着一丝怜悯,“可惜,你的主子,此刻正与拓跋宏在张掖称兄道弟,裂土封侯,可曾想过你这为他背负弑君污名、身陷囹圄的死士?”
陆小岚的话,像一根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南宫羽内心最深处。对萧彻绝对忠诚的信念,与眼前残酷现实和未来可能被彻底抛弃的恐惧,在他心中激烈交战。他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萧宇捕捉到了南宫羽那一瞬间的动摇。他不再给南宫羽思考的时间,猛地一拍石桌,厉声喝道:“南宫羽!朕最后问你!那夜,你持东宫令牌入宫,交给刘秉的黑玉瓶里,装的究竟是什么?萧彻弑君鸩父,是也不是?!说!”帝王的暴怒如同雷霆,震得囚室嗡嗡作响。
巨大的心理压力和帝王威势的双重冲击下,南宫羽的心理防线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带着困兽般的绝望和一丝疯狂的执念,嘶吼道:“是!是我令藏于禁军内部的心腹持令入宫!那黑玉瓶里……是殿下……是萧彻秘藏的‘牵机引’!无色无香,遇热方显其性,能激百药之烈!刘秉那蠢货……只知按方下猛药,却不知殿下早已算定,三剂虎狼药叠加‘牵机引’之效,纵是铁打的心脉也必崩无疑!殿下……殿下说,太上皇活着,只会是萧承泰的傀儡,是绊脚石!唯有太上皇‘适时’驾崩,才能让京城彻底大乱,才能让萧承泰背负嫌疑,才能让殿下有光明正大回京‘靖难’的大义名分!”他喘着粗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殿下所为,皆是为了这萧氏江山!为了结束这乱世!你们……你们不懂!”
真相如同最丑陋的毒疮,被彻底揭开!尽管早有推断,但当“牵机引”之名和萧彻那冷酷到极致的算计从南宫羽口中嘶吼出来时,萧宇、陆小岚、黎曼依旧感到一股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弑君弑父,竟只是为了制造一个“靖难”的借口!何其歹毒!何其悖逆人伦!
“为了江山?为了结束乱世?”萧宇的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坐视玉门关失守,是保实力?勾结胡虏裂土,是谋大局?弑君鸩父,是清障碍?真是我的好二哥啊,他心中,何曾有过半分江山社稷,黎民苍生?!有的,只是那染血的龙椅!”
萧宇不再看南宫羽,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囚室。冰冷的诏狱甬道里,回荡着他斩钉截铁的命令:“看好他!留其性命,他是最重要的铁证!”
回到御书房,萧宇胸中的怒火与悲恸如同沸腾的岩浆。龙案上,那份即将发往河西前线的西征诏书静静地摊开着。
他提起朱笔,饱蘸浓墨。猩红的朱砂如同泣血。他没有修改诏书,而是猛地将那份草稿扫落在地!纸张飘零,猩红的墨汁溅洒在地,如同淋漓的鲜血。
他展开一张全新的、象征着最高意志的明黄诏纸,笔走龙蛇,每一个字都力透纸背,带着雷霆万钧的杀伐之气,仿佛要将所有的愤怒与决心都倾注其中:
“诏曰:逆贼萧彻,身为储君,人伦尽丧;位居东宫,罪恶滔天!昔坐视玉门关八千忠魂喋血,视边关将士如草芥;今复勾结胡酋拓跋宏,裂我疆土,封以侯爵,认贼作父,引狼入室!更兼暗行鬼蜮,弑君鸩父,以剧毒谋害先帝,罪证确凿,神人共愤!其恶贯满盈,罄竹难书!实乃国贼之首,人伦之耻!着即褫夺其一切封号,废为庶人!削其宗籍,天下共弃!昭告宇内,凡我臣民将士,戮力同心,共诛此獠!枭其首级献于阙下者,封万户侯,赏万金!生擒此逆者,赏万金,授上将军!其党羽附逆者,若能幡然悔悟,弃暗投明,缚献元凶,既往不咎,论功行赏!若执迷不悟,负隅顽抗,则天兵所至,玉石俱焚!此逆贼一日不除,朕一日不安!着令河西诸军统帅王忠嗣、郭威,整军经武,克期进剿!朕将亲率六军,御驾西征,犁庭扫穴,涤荡妖氛!必以此二獠之血,祭奠先帝在天之灵!慰玉门关忠烈之魂!雪河西百姓沦亡之耻!布告天下,咸使闻知!钦此!”
写罢,他重重盖上皇帝玉玺。那鲜红的印鉴,如同烙在萧彻命运上的死刑判决,也宣告了一场决定帝国最终命运、倾尽国力的西征正式拉开帷幕。
“八百里加急!传檄天下!河西前线,王忠嗣、郭威处,另附朕之手谕及南宫羽供词副本!”萧宇的声音如同九幽寒风,响彻大殿,“告诉王老将军和郭老将军,朕要的不是击退!是彻底的毁灭!是萧彻和拓跋宏的项上人头!河西战局,由他们全权临机决断,朕只要结果!待朕御驾亲至,便是总攻之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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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旨:即日起,全国进入战时!户部统筹粮秣军械,兵部调集精锐,工部保障道路畅通!新垣理!”
“臣在!”新垣理肃然出列。
“朕不管你用什么法子!西征大军之钱粮供给,若有半分差池,唯你是问!”
“臣遵旨!必竭尽所能,保障无虞!”新垣理眼中闪烁着前所未有的压力。
“陈云舟、陆小寒!”
“臣在!”两人齐声应道。
“整备京营及龙骧卫精锐!随朕出征!此战,关乎国本,关乎天理人伦!许胜不许败!”
“末将誓死追随陛下!诛灭国贼!”两人眼中燃起熊熊战火。
朝堂上,战意升腾。萧宇的目光越过殿门,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牢牢锁定了西北方那片被血与火、背叛与罪孽笼罩的土地。一场关乎国运、正朔与人伦的终极决战,即将以帝王亲征的雷霆之势,席卷河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