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岁初阳,人世间
熹微的晨光,怯生生地刺破了沉沉的雪夜,在天际涂抹开一片柔和的、带着希望的鱼肚白。雪不知何时停了,天地间铺着一层厚厚的新雪,素白洁净,映照着初醒的天光,将小小的四号院连同周边斑驳的城墙都装扮得格外明亮宁静,仿佛昨夜的一切喧嚣、烟火与暗流,都被这场大雪温柔地掩埋。
吕树醒得格外早。或许是守岁的关系,又或许是新年初始的兴奋,她轻手轻脚地起身,披上棉袄,推开吱呀作响的里屋门,堂屋里温热的空气与淡淡的、仿佛沁人心脾的药香同时包裹了她。
目光落在门边那道静静伫立的身影上时,昨夜符华姐姐守护灯下的背影、温暖指尖拂过额发的触感,以及那句“心定方为真安”的话语,瞬间涌上心头。符华姐姐正静静看着小院,透过门缝和窗棂的细格,望向这片被新雪覆盖的天地。她的背影依旧挺直如松,带着经霜不凋的静气,却也实实在在地立在这充满了人间烟火气的小屋里,守护了她们一个平安温暖的冬夜。
“新年好,阿树。”符华姐姐似乎察觉了她的存在,微微侧首,目光温润地落过来,眼底带着清晨的柔和与清晰的笑意。
“新年好!符华姐姐!”吕树脸上绽放出纯粹而明亮的喜悦,几乎要和小鱼那无忧无虑的笑脸重叠,“雪真厚!我去铲路!”她下意识地快步走向角落放置扫帚的地方,身体的动作带着熟悉的麻利,那是常年担当养成的本能。
她的手刚触碰到冰冷的扫帚柄,一只微凉却安稳有力的手便轻轻覆在了她的手腕上。符华姐姐不知何时已走到她身边,动作快得无声无息。
吕树动作一顿,抬头看向符华姐姐。对方的目光依旧是沉静的,却多了一分不容置疑的温柔坚持,像看着自家执拗的小女儿。
“不急,”符华姐姐的声音带着晨光初醒的微哑,却异常清晰沉稳,“雪还松软,待会儿铲更好些。”她的目光示意了一下里屋的方向,声音更低柔了几分,“让她再睡会儿吧。”
吕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里屋的门缝里隐约可见小鱼睡得红扑扑的小脸,长长的睫毛在睡梦中轻轻颤动,像栖息在温暖巢穴中的雏鸟。这一眼,让吕树心头因早起扫雪而绷紧的弦悄然松了。
是啊,这么厚的雪,小鱼要是醒了,肯定要冲出去撒欢……但刚睡醒就吹冷风,最容易受寒。符华姐姐……总是想得更周全些。这份细水流长的体贴,早就不是客人的周到,而是“家人”才有的关心。昨夜李叔的猜疑像一块阴影沉在心底,但此刻眼前符华姐姐的这份实实在在的关怀与守护,让她心里那块小小的阴影迅速被晨光照亮。
“……嗯。”吕树应了一声,那脱口而出的“你是客人”的念头,在符华姐姐平静温和的注视下,在她心头那份早已扎根的依赖感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根本无需说出口。她只是顺从地松开了握着扫帚柄的手,心里有种难言的踏实感——这清扫家门的责任,符华姐姐,是愿意和她一起担的。
“那我去生火熬粥!今天吃元宝汤!”吕树的声音里充满了干劲和喜悦,转身奔向厨房。
当小鱼揉着眼睛,晃晃悠悠从里屋出来时,便看到了符华姐姐持帚扫雪的身影。清冷晨曦中,那身影如松如竹,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扫帚过处,积雪如被无形的力量温柔分开,一道笔直平整的青石板小路安静地延伸向院门。
“哇!符华姐姐新年好!”小鱼欢呼一声,抱着自己糊的小红灯笼就冲了过去,献宝似的举起来,“你看我做的!可以挂在那根最高的梅枝上吗?”
符华姐姐放下扫帚,回身看向活力满满的小丫头,眼里的笑意如同冰雪消融后的暖阳,清晰可见。她伸手接过那个歪歪扭扭却充满童趣的红灯笼,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足尖在雪地上一点,身影如一片被风托起的落叶,无声地掠起,将那点代表童真的喜庆红,稳稳挂在了小丫头手指的最高枝头。
“好看吗?”小鱼仰着脸,眼睛亮得如星辰。
符华姐姐落回她身边,低头拂去小丫头发顶沾染的几粒雪花,声音温和得像拂过梅枝的微风:“好看。像小鱼的笑一样暖。”
隔壁院门传来声响,李婶探出头,脸上带着应景的笑容:“哟!符华姑娘,阿树,小鱼丫头,新年好啊!这院子扫得可真利索!”她的目光扫过墙角梅枝上那抹小小跳动着的红色,笑意加深。
“李婶新年好!”吕树的声音从厨房传出,带着锅铲碰撞的叮当声。
“李奶奶新年好!”小鱼也雀跃地回应。
李婶笑着正要寒暄,眼角余光却瞥见自家门内更深处的阴影里,李叔沉默的身影。他那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此刻隔着不大的距离,死死钉在符华身上——钉在她沾了些雪水的旧布鞋上,钉在她扶小鱼站稳时自然流露的护持姿态上,更钉在她为这方寒陋小院所付出的一切细心与温柔上。李叔紧抿着唇,眉头深锁,那份沉淀在骨子里的疑虑与职业性的审视,似乎在她这毫无保留的投入面前,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动摇和拉扯。最终,他没有出声,身形无声无息地退回了屋内更深的暗影里。
符华姐姐仿若未觉,只是牵起小鱼的手,领着她避开小路上湿滑的雪水边缘,走向厨房门口。她甚至无需刻意留意隔壁的窥探,所有的注意力似乎都集中在眼前的小丫头和那厨房里飘出的、预示着新岁起始的烟火香气里。
灶膛里的火光舔舐着锅底,映亮吕树忙碌的身影,米粥咕嘟咕嘟冒着欢快的气泡,空气中弥漫开谷物的甜香。而在堂屋小桌上,那碗早已温好、散发着药草特有的清苦与回甘气息的药汤,正静静地等候着它的主人。
药香与粥香交织。
院中雪净梅红,灯笼微晃。
城墙在远处巍然,迎接着崭新的人间岁月。
新年的喧闹真正拉开了序幕,邻里间渐起的贺岁声、远处隐约的爆竹残响、厨房里吕树轻快的忙碌声和小鱼叽叽喳喳的童音……这一切喧嚣而真实的声音,如温暖的潮水,漫进了四号院的每一个角落。
符华姐姐端起那碗温热适口的药汤,澄澈的目光投向更远的东方天际,那里已有金色的光线刺破云层。五万年的孤寂旅程,看遍了星辰起落,沧海桑田,此一刻手中沉甸的药碗,脚下清扫干净的石板,耳边孩子无忧的笑闹,灶膛里跳动的火苗……这些微不足道的、属于凡俗生命的鲜活痕迹,却如同黑暗中骤然点亮的灯盏,成为长河中永不褪色的印记。
厨房里,锅碗的碰撞声交织着吕树轻快的小调和小鱼好奇的提问,汇成一支热闹的晨曲。灶膛的火舔舐着锅底,大锅里熬煮的米粥已然滚沸,蒸汽顶开了锅盖,将带着米粒清甜的白色水雾蓬蓬松松地推向整个厨房,甚至溢到了堂屋里,与符华姐姐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清冽气息、堂间残存的墨香纠缠在一起。
“阿树姐,元宝什么时候下锅呀?”小鱼踮着脚扒在灶台边,鼻尖被蒸汽熏得红红的,大眼睛巴巴地望着吕树麻利地捏着手里小巧的饺子,白胖的饺子皮在她指间灵巧地翻飞,馅料被包裹得严严实实,每一只都肚儿滚圆,像极了象征财富和好运的小银元宝。
“快了快了,等粥熬粘糊了就下!”吕树头也没抬,嘴角含笑,手上的动作更快了几分,“先去给符华姐姐拿醋碟和辣椒。”
“好嘞!”小鱼应声,像只欢快的小蝴蝶,轻盈地掠过符华姐姐身边,奔向碗柜。她小小的身影带着清晨的活力,将整间屋子的气氛都点亮了。
符华姐姐将饮尽的药碗轻轻放回桌上,目光柔和地追随着小鱼的身影,又落回厨房中那个围着锅台忙碌的少女背影上。五万载漫长的孤寂旅途,曾看过无数个日出的辉煌壮丽,也曾历经星辰幻灭的苍凉。那些宏大叙事在时间长河里激荡起的波澜,其回响远不如此刻眼前一方小小的灶台、两个鲜活跃动的生命、空气中弥漫的温暖水汽和谷物甜香来得真切、熨帖。
她缓步走向厨房门口,并未贸然介入这片属于孩子们的、充满劳作之美的“战场”,只是倚在门框边。阳光穿过糊着薄纸的小窗,斜斜地打在她身侧,将那身洗得发白的素色旧袄也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暖光。她安静地看着。
吕树正将捏好的一小笊篱雪白元宝饺子小心地溜进滚沸的热水。白色的元宝们扑通扑通沉入又浮起,如同活过来一般,在滚水中上下翻腾。热气、水汽更盛,吕树的脸颊也被蒸得粉扑扑的,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眼神却是晶亮专注的,带着一种庄重的仪式感——这是她为新年的第一天,为她的家人献上的第一份热腾腾的祝愿。
小鱼则在一旁,郑重其事地将醋碟和一小碟油亮的辣椒摆在洗净的托盘里,小脸绷得紧紧的,仿佛在执行一项神圣的使命。
“开啦开啦!”吕树看着锅中白胖翻滚的饺子,欢喜地宣布。她立刻拿起勺子和漏勺,动作干净利落地将胀鼓鼓、闪着油光的元宝饺子捞起,盛入早就预备好的、温过的粗瓷大碗里。清汤瞬间成了浓郁的汤底,点着翠绿的葱花碎。
小鱼立马将装着蘸料的托盘推到桌边最顺手的位置。
“好了!开饭啦!”吕树将热腾腾的两大碗饺子端上堂屋那张简陋却擦拭干净的小桌,大声招呼着,声音里满是成就感和新年伊始的雀跃。
“开饭啦!吃元宝!”小鱼也雀跃地附和,拉着符华姐姐的袖子,“符华姐姐快来!”
符华姐姐唇角微扬,那笑意如同投入春湖的石子,在她沉静的面容上漾开清晰而温暖的涟漪。她从善如流地在桌边坐下。
桌上很简单:两大碗堆得冒尖、白胖可爱的元宝饺子,热气袅袅;三副碗筷;小碟里是碧绿的香醋和一小撮红亮的辣椒油。
吕树和小鱼也坐了下来。三个脑袋凑在小小的饭桌前。
“快尝尝!”吕树有些紧张又有些期待地看着符华姐姐,然后又用筷子夹起一个最胖的饺子,先放进了小鱼碗里,“小心烫!”
小鱼则用自己那份期待的眼神同样看着符华姐姐。
符华姐姐拿起筷子,姿态极其文雅,却并不显得疏离做作。她稳稳地夹起一只离她最近的饺子,轻轻吹了吹,然后送入唇间。薄而韧的外皮包裹着鲜美的馅料,滚烫的肉汁在齿间迸开,带着恰到好处的油脂香和鲜咸。寻常百姓家的粗食,饱含着吕树满满的心意和努力。那熟悉又陌生的属于人间的、滚烫的、结实的暖意,从口腔一路滚烫到胃里,再缓缓升腾进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心口。
“……很好。”符华姐姐咽下那口温热实在的食物,对着吕树那充满期待和紧张的眼睛,轻轻点头。那简单的两个字,低沉而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恳,如同她昨夜说的“心安”。
吕树脸上的紧张顿时化作明亮的笑容,仿佛得了莫大的奖赏:“那就好!多吃点!”
小鱼也开心地埋首进自己的碗里,小腮帮被食物撑得鼓鼓囊囊,含糊地应着:“嗯嗯,阿树姐做的最好吃了!”
晨光穿过窗棂,将跳跃的微尘映照得分明。
三个人影围坐一桌。
饺子的香气混合着蘸料的酸香,弥漫着小小的堂屋。
碗筷轻碰的细响,孩子咀嚼的呢喃,少女满足的轻叹,融汇成最平凡也最珍贵的年节序曲。屋外是雪后初霁的清朗人间,远处隐约传来邻家同样热闹的晨间声响。
符华姐姐安静地吃着碗中的食物,每一个动作都从容而认真,仿佛在汲取这人间烟火中最精粹的生命力。阳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温柔的阴影,掩住了眼底深处那涌动的、属于五万载孤寂后被这微小暖意所充盈的无声波澜。
人世间,年复一年。
而她身在此间,心随烟火暖。这一顿新岁初晨的元宝汤,足以慰风尘,亦足以明此心安处,是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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