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下谨遵姑娘吩咐。”龙达夫强行按捺下心头悸动,蓦地记起一事,问道:“还未请教姑娘芳名…不知姑娘为何要救在下?”
话音尚未落地,令狐琪已霍然转过身去,那背影瞧着带七八分执拗,内里却如打翻了五味瓶,正自天人交战:告诉他又何妨?可这江湖险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少些牵扯为妙…遂扬声喝道:少啰嗦!养好伤便速速离开,本姑娘最不耐烦听这些酸文假醋!
话虽如此,脚步到了门槛边,却轻轻一顿,声音低得几不可闻,连她自己都觉脸上发热,羞于承认这份没来由的在意:你好好歇着,明日寅时,我再来换药…
龙达夫望着她僵直的背影,忽觉那倔强的轮廓里,竟藏着些许惹人怜惜的脆弱。他强忍着伤口抽痛,低声道:“既蒙姑娘救命之恩,总得知晓恩人芳名,他日倘有机缘…”话未说完,令狐琪猛地旋身转来,发间银铃“叮铃”一响,恰似裂帛般惊破了一室凝滞的空气。
我叫令狐琪!她大致是咬着银牙说出名字,那双杏眼瞪得滚圆,记牢了便罢,休要再絮絮叨叨问东问西!”话刚说出口,她心头忽地涌上悔意:“哎呀,不该说的!万一他四处宣扬,招来仇家怎生是好…但他方才眼神那般诚挚,倒像是值得托付的模样…那点托赖的念头刚起,耳尖却已泛红,指尖微微发颤,偏生将心底那点不自在泄了个十足。
龙达夫眼中微光一闪,正欲开口称谢,却见她已转身快步走向门边,衣袂拂过,带起一阵风,风中隐约飘着淡淡的药香。“明日寅时...”她背对着他,声音较先前轻了一些,“你若敢偷懒不换药,便是溃烂了,也是活该!”
龙达夫听出她语气里那份藏不住的别扭关切,不禁低笑一声,这一笑却牵动了伤口,疼得他猛地抽了口冷气。
令狐琪听得声响,霍地回头,见他额角又沁出细密汗珠,忍不住快步上前,指尖眼看着就要碰到他伤口,却在半空中蓦地僵住。“哎呀,真是笨死了!”她骤然抽回手,从袖中摸出一方帕子,狠狠掷在他枕边,“自己擦擦,瞧着也脏!”
龙达夫望着那方绣帕,喉头忽地一紧,竟连话也说不出来。待他抬眼时,令狐琪已走到廊下,夜渐渐深了,月光洒在她身上,仿佛镀上了一层银边。却听她忽地喃喃道:“其实...你也不必急着走...”那声音轻得像要消散在夜风里,却如重锤般狠狠撞进龙达夫心里。他望着她渐远的背影,紧紧攥住手中那方尚带着她体温的帕子,肋下的痛楚,竟仿佛也柔和了许多。
他望着月色,轻轻叹了口气:“自己长大以来,从未有人这般凶巴巴地照料过我。她嘴上虽狠,实则...罢了罢了...”胸中暖意渐生,一点点漫了开来:“江湖虽险,却有这般温软牵挂,倒真该好生养伤了。”
风掠过时,一缕花香悄悄飘进窗来,两人虽隔了门户,却同浸在一片夜色里,各自怀着一份隐秘的期许,如水中月、镜中花,朦胧却又真切。
寅时刚过,天色尚暗,一弯残月斜挂天际,只隐隐泛出几分鱼肚白。
脚步匆匆,发梢上还挂着些夜露凝成的寒珠。她推开房门,屋内烛火明明灭灭,正将熄未熄,龙达夫半倚在床头,借着那点微弱光线下,目光早落在了门口。
她将药碗往案头“哐当”一掼:“还算你自觉,没让本姑娘白跑这一趟。”龙达夫笑了笑,伸手去接药碗,指尖却似不经意般蹭过她掌心。令狐琪心头猛地一跳,手便下意识往回抽,嘴里低斥:“别胡闹,老实坐着!”转身去取药膏时,耳根子却红得滚烫,像被烛火燎过一般。
屋内烛影摇红,残夜未消,龙达夫望着她那红透的耳尖,只把笑意憋在喉头,心下却暗盼这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能多留片刻。昏暗中,一丝暧昧气息如檐下蛛网,悄无声息地漫开来。
他端起药碗,轻轻抿了一口,喉结微滑,嘴角边沾了些许药渍,眼神却似笑非笑,直落在令狐琪忙碌的身影上。
令狐琪背过身去,强自镇定,指尖却微微发颤,待揭开药膏瓷罐时,那点不宁心绪终究是藏不住了。窗外残星数点,晓色未分,烛火被穿隙风一吹,摇曳不定。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这小小的屋内,竟如野火燎原似的,借着光影之势铺开来,勾得人心头阵阵发慌。
东方既白,微光渐穿层云,轻柔地洒向人间。
龙达夫正倚榻调息,忽闻窗外鸟声婉转,那清音如丝如缕钻入耳中。他本是一心运功,内劲在经脉中周流不息,孰料心湖蓦地起了细浪,竟是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情丝牵得乱了方寸。他徐徐掀开眼帘,晨光透过窗纸,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屋内陈设上。
四下里静得出奇,连窗外的风声也歇了,只那鸟声还在枝头轻啼,倒衬得这片刻宁静。
他调息既毕,缓缓起身披衣,伸手推开窗户。一股带着夜露的清冽之气霍地涌了进来,他深深吸了一口,只觉胸臆间积着的浊气尽数散去,灵台陡然清明,先前运功时留下的那点滞涩感,竟也一扫而空。精神为之一振,双目也亮了许多,望向窗外的晨光,嘴角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浅淡笑意。
然而这风里沁着草木清气,他鼻尖却莫名捕捉到一丝熟悉气息,心下便是一动:“莫不是她?怎地大清早便念起她来?龙达夫啊龙达夫,你何时也变得这般儿女情长了。”
正自思忖,肋下伤口没来由地一阵抽痛,他只得又躺回床榻。忽听得一阵细碎脚步声由远及近,抬眼瞧去,不是别人,正是令狐琪手提药篮,缓步走近。她今日换了身鹅黄衣衫,晨光映在衣上,好比春日枝头初绽的蓓蕾,嫩得能掐出水来,瞧着竟比往日鲜妍了数倍。
“瞧你气色,倒是好了许多。”令狐琪抬眼时,正撞上龙达夫望过来的目光,脸颊上蓦地飞起一抹红,快得如同星火一闪,转瞬却又敛了神色,重摆出那副似恼非恼的模样,仿佛方才那点羞赧从未有过一般。
这般细微情态,龙达夫看在眼里,心头又是轻轻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浅浅一笑,拱手作礼道:“全仗姑娘悉心照料,在下这条性命才得以保全。只是在庄中已叨扰一日,周遭情形却一无所知,不知姑娘肯否为在下说上一说?”
令狐琪鼻中轻轻一哼,将药篮往桌上一放,顺手拖过张凳子,在床边坐定,说道:“这长青山庄,原是先父一手创下的基业,踞在圌山左峰。先父名讳令狐然,江湖上人称‘飞英神剑’,一手剑法使得出神入化,这些年来在江湖上行走,罕逢敌手。再者,他老人家素以义薄云天闻名,黑白两道提起‘飞英神剑’,谁不敬重三分?”
她说起父亲时,语气里少了先前的娇嗔,多了些肃然,眼神也亮了些,仿佛提起那“飞英神剑”四字,便有无形的光彩从她身上溢出来。
龙达夫听得“飞英神剑令狐然”六字,只觉胸中猛地一震,脸上顿时收了笑意,露出肃然之色,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了几分,急忙欠身道:“原来是令狐前辈!晚辈久闻前辈大名,如雷贯耳,只恨无缘得见。不知在下可有福气拜见前辈,一来当面叩谢姑娘救命之恩,二来也想向前辈请教些武学上的疑难…”他口中说得恳切,心里却暗自盘算:“‘飞英神剑’威名远播,剑法更是独步江南,若能得他老人家点拨一二,我这身功夫必定大有进益。”
转念又想:“只是前辈剑法通神,眼界何等高远,我这点微末伎俩,资质又鲁钝,他老人家未必肯费心指点。”这般患得患失的念头在脑中兜兜转转,脸上却依旧恭谨,只将那点期盼与忐忑,都悄悄藏在了眼底深处。他垂眸望着床沿,只盼令狐琪能说句“家父素来爱才”,偏又怕她冷言泼醒自己这桩痴心妄想,一时不由地心潮起落
恰于此刻,一阵敲门声响起,令狐琪轻应一声“进来”。只见一名青衣小厮端着热气腾腾的早点走进屋内。那青衣小厮神色恭敬,将手中漆盘稳稳放在桌上,盘中摆着精致的点心与热粥,腾腾热气裹着食物的醇香霍地散了开去。龙达夫望着桌上早点,心中暗忖:这长青山庄上下对自己关怀备至,着实令他感动。但同时,一种寄人篱下之感暗暗浮上心间,自己究竟何时才能恢复伤势,继续踏上那未竟之路?青衣小厮放下早点后,稍稍欠身,轻声说道:“令狐姑娘,龙公子,这是庄主特意吩咐厨房准备的早点,还望二位慢用。”
令狐琪微一点头,含笑道:“有劳了,下去吧。”那小厮又躬身应了,转身蹑足而退,反手轻轻带上了门。令狐琪望着桌上的早点,转头对龙达夫道:“先吃点东西吧,别饿着了。吃完我再去帮你煎副药,你好好调养着。”龙达夫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伸手取过碗筷,低头吃了起来。只是他此刻心有所思,早点吃在嘴里,竟如嚼着枯草一般,索然无味。
龙达夫刚把碗筷搁下,忽闻门外传来脚步声,那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每一步都似踏在实处,蕴含着渊渟岳峙的气度,未等身影完全入内,一股内敛的威势已先一步荡了进来。这般沉稳从容,却自带着让人不敢轻慢的气场,龙达夫不由心头一凛,忙敛了神色,望向门口。
来人一袭天蓝长袍,那料子亮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水洗过般带着清爽,偏生毫不张扬,反倒衬得气度沉稳。一张面庞如熟透的红枣般,自带三分凛然。剑眉斜斜插入鬓角,双目亮似朗星,尚未开言,那股与生俱来的威严已如无形劲气,四下弥漫开来。龙达夫心口猛地一缩,刹那间想起令狐琪先前言语,暗道:“这般气度,这般威势,除了‘飞英神剑’令狐然,江湖上再无第二人。”
龙达夫方欲起身,却见令狐然天蓝袍袖轻轻一拂,身形微晃,已然立于榻前。掌心甫搭上龙达夫胸口,那处皮肉顷刻间便泛起紫黑,那黑沉沉的,竟如磨了一夜的浓墨,死死凝在肌肤之上,再不动弹。
令狐然神色凝重,双眉似压了层寒霜,不禁喟然长叹:“此毒阴狠毒辣,堪称绝伦,少侠竟能强撑至今,这份意志,当真是如精钢顽铁般。眼下此毒仅祛得半成,后续调养仍需步步小心,殚精竭虑,容不得丝毫疏忽!”他语气看似平静,心中却暗自思忖:这等坚韧心性,倘能收归门下,异日江湖之中,定能成就一番惊天动地的大器。只是余毒尚存,稍有差池便是功亏一篑,须得寻个十全十美的稳妥法子...念及此处,他目光中的关切与慈爱,竟如山间幽泉出谷,汩汩淌了开来,任是如何遮掩,也是藏不住了。
一旁的令狐琪轻声开了口,语音清柔道:“爹,昨日女儿已运起本门心法,护住了他的心脉,那毒势虽是猛恶,总算暂时给压了下去…”说时她眼波流转,望向榻上的龙达夫,眉宇间又多了些关切。
令狐然蹙着眉,屈指在女儿额上微不可闻地一叩,嘴上训道:你这丫头,总爱往外乱跑,江湖凶险,万一有个闪失可如何是好?论起功力火候,你可比不得这位少侠。”心里又忖:琪儿性子是莽撞了些,心肠却热,重情重义得很。她这趟带回来的少年,说不定便是她命中该遇的机缘呢。
龙达夫肩头微微一颤,挣扎着便要坐起,抱拳之际,声音沉得似含了铅:“前辈舍命相救,此恩重于泰山,晚辈纵粉身碎骨,也难报点滴!”
令狐然见此情景,急伸右手拦阻,脸上带着三分和煦,声音却如春风拂过:“不必多礼。少侠伤势未复,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将养身子……”
三日后,令狐琪端药入房。
龙达夫正解了衣襟要查看伤口,猛见她推门进来,霎时手忙脚乱,急将衣衫掩住,脸上竟泛起一层红,似有一丝窘迫。他暗叫不妙,这等狼狈模样被她瞧见,实是大失颜面。令狐琪款步近前,纤指缓缓拨开他衣襟,一双明眸凝注伤处,细细打量。但见创口已结薄靥,色呈淡粉,周遭淤紫尽数消褪,新生肌理间,隐隐透出些鲜活血色。
她见龙达夫伤势已然大愈,便略一颔首,眉宇间舒开一抹宽心,此乃末剂敷治,敷完便可复原。”言罢取素帕裹了指尖,蘸些钵中药膏,慢慢往伤处敷去。她指尖所过之处,龙达夫竟浑然不觉痛楚,脸上不见丝毫蹙缩。
他只感那缕凉意沁入肌理,心头却无端泛起一阵热,鼻端萦绕着帕上淡微香气,声音竟低哑了些许:“姑娘屡次相救,我实在惭愧得很,于心不安...”转念一想,自己乃是堂堂血旗门少主,如今反倒要受女子援手,一股不甘之意顿时涌满胸膛。
令狐琪抬手截住他的话头:“血旗门少主的身份,我早已知晓。令狐家与血旗门素有旧交,救你不过是偿还昔日恩情。只是江湖路险,一人独行终难长久…”她一边说着,一边将最后一点药膏细细涂匀,起身时裙摆不经意扫过床边,“药已换好,你安心歇息。”转身的瞬间,心窝里忽地一沉,竟像是少了些什么,空落落的,连带着手脚都有些发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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