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五日,天时陡变,寒意竟自四面八方涌了来,身上单衣便有些顶不住了。
一阵冷风穿林而过,枝上残叶被风一卷,便簌簌地抖个不住,似有无数细针在耳边飕飕掠过,那股凉意直往骨头缝里浸
令狐琪在前引路,穿密林、渡溪涧,脚下虽快,却丝毫不显忙乱,龙达夫紧随其后,只见她身形在树影间起落,如轻鸿掠波。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却见四面青山围出一方天地,竟是个藏在峰峦褶皱里的幽谷,正是落梅谷。
远山如黛,叠叠嶂嶂圈住这片清净地,两条白练似的溪涧从崖上坠下,砸在青石上溅起雪沫般的水花儿,泠泠声在谷中荡来荡去,倒似与世隔绝的桃源一般。
往谷中更深处走去,忽有一缕冷香悄没声儿地飘来,凑近些闻,那股幽寒之气直透肺腑,从喉头凉到心底。转过一道山坳,才见成片野梅正开得热闹,枝头缀满了星星点点的白,倒像是谁把雪揉碎了撒在枝桠上。龙达夫望着这绝尘幽谷,眉头拧成个疙瘩:她费这般功夫引自己来此荒僻处,到底藏着什么计较?心念一转,脚下步子便慢了下来,目光却在周遭的危岩怪壁、虬枝郁郁的梅丛里扫来扫去,暗自提防着什么。
令狐琪凝眸望了望那枝斜出的白梅,腕间黄衫微摆,已轻轻折下。她递过梅花时,心突突跳得厉害,倒像是当年初练“飞英剑法”时,对着爹爹使出那记险招一般,一丝把握也无。方才在梅下盘桓许久,想了百句说辞,此刻竟一句也说不出。
龙达夫接过梅花,见那梅核之上,以细刃刻着双燕交颈的模样,线条虽略显生涩,如初学剑招者的起手式般带着几分稚拙,可燕翅相偎、喙首相抵的姿态里,却暗含着一份言不尽的柔情。他忽觉掌心一阵灼烫,那梅花似有千斤重。
这颗自灭门之日起便冰封的心,此刻竟渐渐有了温度。这双燕刻痕,莫不是她...
不敢深想,却又忍不住将梅花凑至鼻尖,冷香入肺,他喉头蓦地一紧,只将那瓣梅花握得更紧了些:姑娘这番心意,龙某纵死不敢相忘。话音未落,只觉双目骤然发酸,忙别过脸去,望着远处梅枝上的残雪。令狐琪见他眉峰间凝着猜不透的意味,不似平日那般疏朗,便放轻了声音,柔声问道:“怎么了?这梅…不合心意么?”话出口时,才觉心跳竟比方才递花时更急了些。
龙达夫霍地抬头,积压许久的悲愤如决堤之水,再也难以抑制。
他眼眶慢慢红透,终是忍不住将血旗门满门被屠、自己侥幸逃出生天的惨事,一字一顿地说了出来。每说一字,心疼一次,可望着眼前人,心底那道紧闭了许久的闸门,却不知怎地就松了?他却莫名地在此刻生出一股想要倾吐的冲动。
令狐琪泪珠凝在睫上,悄然按剑而起:”金贼害你满门,这血海深仇,定要以命相偿!”玉手狠狠拍在身旁青石之上,“倘公子不弃嫌,令狐一族上下,愿追随公子共讨逆贼,万死不辞!龙达夫闻听这话,浑身一震,指尖几乎要嵌进肉里。心中既有感激,又有惶恐:若令狐家因我而遭难,我岂不成了千古罪人?可看她眼神如寒梅般傲骨坚定,所有犹豫瞬间转为决绝,朗声道:“他日手刃仇敌之时,定以贼首之血,祭姑娘这番情义,报令狐前辈再造之恩!”
山风忽起,令狐琪青丝飞扬,眉峰英气,较谷中寒梅更添数分锐色。
此后,令狐然亲执剑谱指点,龙达夫便日夜泡在演武场。天刚破晓,松涛里已飘来竹枝破空的锐响,直至夜幕深沉方歇。
起初以竹枝为剑,令狐然立于磐石之上,目光如炬:飞英剑法共五式,第一式“英华乍现”,剑势初展如寒星破空,陡发锐芒,直刺要害。第二式“英落纷扬”,剑影翻飞似落英漫天,虚虚实实,教人难辨。第三式“英风破云”,出剑如奔雷掣电,迅捷无伦,劲力直透肌理。第四式“英魂凝霜”,剑上带三分寒意,招招狠辣,肃杀之气逼人。至于第五式,也是最后一式“英絮渡浪”,却与前四式大异其趣。剑招展开时如浮絮逐波,起落间似有若无,不见丝毫急促,实则内劲流转,收发由心,全凭一股真气驭剑而行。待到剑意圆融处,剑上杀意尽敛,反生护持之念,方悟‘止戈为武’的真意,纵是强敌环伺,亦能于狂涛骇浪中护住周身,不伤无辜,这才是飞英剑法藏至深处的精要。练者须常怀仁善之念,每出一剑当思进退,切不可恃技逞凶,倘心起贪戾,纵练至炉火纯青,终会堕入邪途,反为剑所累。”
龙达夫垂首躬身,腰弯得极深,恭谨应道:“晚辈铭记教诲!”心中却暗自翻腾:仁善?可笑!满门血仇刻在骨上,刀光剑影里哪有容情的余地?若不心狠手辣,凭什么荡平那些豺狼?这护生之意,怕不是给仇人留的活路?
但见令狐前辈目光锐利如锋,仿佛已将他心底涌现的念头看得通透,龙达夫脸上一热,不由得更深地低下了头,喉间呐呐道:或许...真正的强者,从不是凭着刀剑逞凶、视人命如草芥,反倒是能在快意恩仇之际勒住心头那股戾气,明白何时该出剑、何时该收锋。这份克制,才是比一身武艺更难得的功夫。
龙达夫初练飞英剑法,以竹剑代刃,正演到第三式“英风破云”时,竹剑斜刺而出,带起的锐风竟如电光一闪,惊得林间灰雀齐飞起来。
他收势不及,一只未飞远的灰雀应声坠下,羽翅还在轻轻抽搐。望着竹刃上的血渍,龙达夫只觉脑中轰然一响,仿佛被重锤猛击了一下,整个人僵在原地。这小小雀儿,竟因我而死?眼前忽然闪过血旗门那片炼狱般的惨状:我本为复仇而来,却先伤无辜,这剑,我...我还能握吗?他双手剧烈颤抖,骇然掷剑,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白得像张浸了水的宣纸。当夜,他于松树下掘坑葬雀,以残碑刻下误杀二字,烛火跳荡之际,碑上投出长剑般的暗影。
此后修习“英絮渡浪”绝技,他每日天未破晓便立在溪边,看晨露濡湿的柳絮悠悠打着圈儿,被流水托着时柔如薄纱,撞上石棱却又借着巧劲掠开去。
就这般日日观絮随波,渐渐悟出:剑势该如柳絮,看似飘忽无定,实则藏着顺水不溺、遇阻能转的刚柔之道。
但见他刻意放缓剑势,凝神聚气,剑锋轻旋掠过,沾在剑脊的飞絮竟被了无痕迹分作四瓣,缓缓飘落时,絮间裹着的几颗露珠仍稳稳悬在瓣心,丁点未坠。龙达夫望着那分毫不差的切口与凝在絮中的露珠,忽有所悟:原来“护生”不是怯于用剑,而是让锋芒收放如絮承露,既具分絮之锐,更存惜露之柔,这才是令狐然留给他的真意。
他练剑是为了复仇,可心里的秤不能歪。仇恨这东西像野草,疯长起来能把人缠得看不清路。若连一片轻飘飘的柳絮都容不下,动了剑就失了分寸,日后真要直面那些魑魅之辈,怕不是先被自己的戾气吞了?又凭什么去荡尽那些奸邪?
三载寒暑,龙达夫于风雪中挥剑不辍。
朔风卷雪扑来,触到他周身三尺之地,便被凌厉剑气逼得四散。脚下积冰盈尺,他却如钉在原地,每一剑劈出,都带起“嗤嗤”锐响。偶有败叶被狂风卷至剑前,只听“飕”的一声,叶片已从中剖开,竟隐隐现出个“守”字来。
那日他剑锋扫过,二十片枯叶在空中旋成个“仇”字,随风消散时,令狐然捻须感叹:先师曾言剑合天道,落叶成迹,今日一见,方知不虚!
龙达夫望着刻有仇字的残叶,喃喃道:大仇未报,此剑难成圆满...残叶飘零,恰如他破碎的家仇。三年苦练,剑技大进,可这“仇”字,却像一道枷锁,日日夜夜,无时无刻压在心头。
风雪刮在脸上,疼得剜肉,却远不及心底那执念,像生了根的毒刺,早蚀透了五脏六腑,连呼吸都带着疼。
临别时,令狐琪追至圌山北麓的望归桥头,衣袂沾着未化的残雪,银镯上‘飞英’二字在日头下泛着星子似的微光,一闪一闪的。
“包袱里备了灵药干粮,前路难测,龙大哥,你可得务必当心!”她踮起脚尖递过行囊,发间梅香掺着冰气漫过来。龙达夫颤抖着接过,喉头蓦地一窒,竟似有块冷铁死死卡着,满腔话语如潮涌至嗓子眼,偏生吐不出一个字来。
半晌,他才从冻得发僵的齿缝里挤出一句:“姑娘这番厚意,在下终生不忘。待我手刃仇敌,了却心头血债,定当策马归来,以余生相报!”一声清啸,直上九霄,龙达夫挺正脊梁,扬鞭催马,腰间长剑随马身颠簸轻振,再度奔赴那波谲云诡的江湖。
身后,令狐琪仍立在桥头,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龙达夫在马背上,任由霜风刀子般刮在脸颊,他却死死攥着缰绳,寸步也不敢回头。
他知道,这回头一瞥,便再也走不了了。
马蹄踩在积雪里咯吱作响,每一步都像踩在自己的心上。
梅蕊的冷香幽幽淡淡,还在鼻尖萦绕不去,可转瞬便被呼啸的寒风揉碎,散入周天雪幕里,再也寻不见影踪,竟像他那杳杳无期的归途。
朔风荡野,云彩褪成了数片碎羽。
太阳像是快要化完的金子,给远近山峦都染上一层昏暗的光。
龙达夫离了望归桥,身披黑裳狐裘,鞍下骏马似有灵性,前蹄微抬,猛地一坠,正踏在那层薄冰之上。
那蹄声落在空旷的山麓间,竟如叩击青石般敲出串串脆响,一声叠着一声...
行不多时,脚下路径渐宽,先前硌脚的碎石被平整土路替代,道旁枯树间偶见五六丛新绿,怯生生探着芽尖,连马蹄下的冰碴子也少了,风里竟悄悄掺了丝柔意。
再转过两道缓坡,便见柳溪镇的炊烟袅袅,在丹徒地界的暮色里轻轻升起。
这圌山到丹徒地界,原是山水相连的近路,柳溪镇恰在中途,快马加鞭不过半日路程。
长剑悬于他腰侧,剑穗上的青纹在马蹄轻晃中铺开点点碎光,一闪一闪落进风里。
客栈掌柜瞥见这等气派,忙不迭将平日空置的清幽别院扫了又扫,捧出埋在酒窖深处的陈年佳酿,又吩咐后厨加急烹制山珍海味,生怕慢了半步,怠慢了这位来路不凡的贵客。
龙达夫斜倚着红木椅,修长的手指轻叩羊脂玉盏,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流转,泛着一片朝阳似的光。
酒入愁肠,他忽觉内息微乱,当即双掌贴膝,闭目凝神,运转独门心法调息。
夜深了,远处更鼓声声,自一更敲至三更。
他徐徐吐出一口浊气,方将残酒一饮而尽。解下黑裳狐裘,往雕花床榻上一卧,沉沉睡去。
唯余烛火明灭,将长剑的影子投在青砖地上,似蛰伏的蛟龙,暗藏锋芒。
此刻虽卧榻歇息,他脑中却还在反复盘算着明日探查的计较,直至困意袭来,方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长街尽头蹄声如雷,三匹黑骠马泼风也似奔来,转眼间已到客栈门前。
为首者虬髯环目,淡金劲袍,胸前绣一个狰狞豹头,正是金豹堂副堂主汪宁。
他足尖在马鞍上一点,轻飘飘落在阶前,竟未发出半点声息。
店小二提着灯笼迎上前去,“不长眼的东西,滚开!”人已被汪宁随手挥出的袖风扫得跌出数步,灯笼骨碌碌滚落在地。
汪宁身旁两名金衣汉子同时抽出长剑,剑锋挑起灯笼纸,“噗”地一声燃起火焰,映得三人面目狰狞可怖。汪宁缓步走到柜台前,将剑鞘重重一磕,只听得“轰隆”一声巨响,整座客栈都为之震动,门框上积雪如梨花般纷纷洒落。
“喂,店家!”汪宁目光如电,冷冷问道,“可曾见过一个背着宝剑的大汉?”
此刻龙达夫正在楼上客房酣睡,忽被楼下的吵闹声惊醒,心里咯噔一下,屏息至门,隙窥其变。
闻“背着宝剑”四字,掌心悄悄沁出一层冷汗。
只见店掌柜面色惨白,哆哆嗦嗦道:“三位大爷明鉴,小店今日确实来过一个背宝剑的客官,他就住在...”
汪宁厉声喝道:“快说,在什么地方?”
店掌柜颤声道:“在二楼天字...天字五号房安歇...”
汪宁浓眉倒竖,忽地一脚踹翻店掌柜,嘴里骂道:“他妈的,滚!”随即狞笑一声,“进去宰了他!”话声未落,已与两名手下疾掠上楼。
龙达夫轻靠门板,心似要从喉咙里蹦出来,正思忖如何是好时,却听得隔壁“砰”的一声巨响,房门应声而破,木片横飞。屋内中年汉子本在灯下擦拭宝剑,见三人闯入,长剑已出鞘在手。
汪宁冷笑道:“多管闲事的滋味可好受?一个月前,阁下劫镖那档子事,当金豹堂是瞎子不成?”原来这汉子半月前仗义援手,坏了金豹堂的好事。
中年汉子沉声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何错之有!”
龙达夫从门缝窥见这一幕,心中既松了口气,又暗自敬佩。松的是对方寻错了人,自己暂时脱险。敬的是这汉子明知不敌,仍敢与恶徒相抗,这般侠义心肠,倒教我好生惭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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