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吴白扬 > 第16回 景翩翩情尽化香丘 郑之文剧演报冷仇(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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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景翩翩听着丁长发这掷地有声的铮铮誓言,内心矛盾极了。一边是梅子庚,她心慕的男人,能给她带来心灵安慰和欢快的男人;一边是丁长发,是个神通广大能替她“报仇雪恨”的男人,也是心慕她的男人。她在痛苦的挣扎中,突然落下泪水来。

丁长发是个有故事的男人,知道此时该如何去做。他取出她的坤帕,帮她拭去了滚滚泪水。道:“来日方长,妹妹不必因此落泪!我尊重妹妹的选择和决定。在哥哥心中,只有一个担当——让妹妹幸福——是哥哥的唯一责任。”丁长发又劝些其它话,景翩翩方止了哭声。

丁长发起身要走了,他温情的望着她,那含情的双目如两把温柔的刀子,轻轻割着景翩翩那难舍难决的心扉。她感情的秤砣在慢慢倾斜,缓缓滑向丁长发。当丁长发下楼时,景翩翩道:“不知哥哥何时再来看妹妹!”她说此话时,脸容红中带粉,粉中含羞,内心澎湃的厉害。丁长发顺手抚摸了她的长发道:“哥哥很快就来,很快就来!”他边应和着边向景翩翩示个“未了情”的眼神儿,便下楼了。

丁长发下楼拐进屋见了老鸨,说明情况。老鸨喜笑颜开道:“看看,我就知道大官人有这桃花运!想折哪朵花,铁定她跑不了。下一步这……”没等老鸨说出来,丁长发便知是何事。他抬起手,向老鸨伸出三根指头,道:“这个数,行了吧!”

“三百两银子?”老鸨轻声猜道。“不对,三千两银子!”丁长发肯定的答道。

老鸨听到这个数字,有点心神恍惚。她感觉自己听错一般,禁不住又问了一遍确定是这个数字后,双手双脚顿时抖动起来,马上软坐于地。牙关彼此互咬,发出“咯咯”的响声。这场面,把丁长发也吓了一跳,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被糊涂官判个杀人罪,谁能说的清?

听到老鸨的“打牙声”,慌忙从里屋走出一位仆人,她按住老鸨那抖动的手脚。边按边道:“让大官人受惊了!我家主娘老毛病——羊角风又犯了。她只要遇到高兴事,就浑身抖个不停,又是脚软又是咬牙,实在吓人。不过,一会就会缓过神来。”

丁长发这才松一口气。果真一盏茶功夫,老鸨“哼”一声,慢慢缓过来了。仆人给她喂些温水,渐渐复原。她不好意思的客套几句后,道:“下次来娶亲时,把彩礼一并带着就是了。”

良辰吉日很快到了,丁长发“二当新郎”,披红带彩,大马陪衬,吹吹打打趁着黄昏的夜色,把景翩翩娶走了。青楼院中的地面上铺了一层喜庆红纸屑,院落中挂满了红灯笼,把整个青楼都映成红霞色。老鸨端坐客厅,俨然是一副“娘家人”打发闺女出嫁的模样,高兴的合不拢嘴,涎水流到衣襟竟浑然不知。

景翩翩风风光光入了丁府。这丁府布置的一片繁华,金碧辉煌,恍若帝王宫殿。客人散尽,景翩翩找遍府中的每个角落,却找不到书房及画室,她心中泛起嘀咕:“丁大官人是皇上钦点的进士及第、江南文士,怎么连个书房画室也没有?难道他平时就不读书习字吗?”

没过半月光景,景翩翩的怀疑变成现实,这丁大官人仅是个商贾,斗大的字识不了几个。可是‘生米已做成熟饭’了,说什么都晚了。

自古以来,商人重利轻别离。丁长发虽有儒雅的外表,但遮掩不住他铜臭商人的本质,经常是天下乱跑。十天半月回来一次,甚至一两个月回来一次。景翩翩整日只能面对空房独枕,心灵空虚难耐。最重要的是无法与丁长发在心灵上深入沟通,二人之间有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让她常常以泪洗面,愈发感觉孤单。在无尽的等待和怨恨中,她举起笔,写下这首《宿虹桥纪梦》诗:

梦境还堪忆,虹桥山可疑。

岂因填鹊至,重与牵牛期。

落月穿帷净,凄风入梦悲。

无端角枕上,薄命诉娥眉。

女人思前夫,男人重后妇。丁长发内心是真实喜爱景翩翩的,当他知道景翩翩这失落的心情后,常带着她去鄂州和荆州之地,一起做生意。借此来安慰她孤独的心。

年底,丁长发带着景翩翩回闽西建宁老家过节。路上,丁长发道:“翩翩,当你到建宁老家后,若有女人欺负你,你能忍受吗?”景翩翩道:“在家靠父母,出门靠丈夫。你是我的夫君,若不能保护我,还是男人吗?”她捋了捋鬓发接着道,“若有人欺负太甚,我死给他们看。烈女宁可杀不可辱。”丁长发道:“我仅是虚设,不必当真!”

二人刚到建宁老家,从丁府中走出一位小脚妇婆。样貌独特,正应了古人扶摇子《神相全编》中的女相凶恶之述:

额宽目小口唇尖,声似破锣语在先。

眼露神射准头尖,井灶薄空气动煽。

心性狠毒人不良,骨硬肉横倔且蛮。

手粗指短乌龟眼,每日纷争小事缠。

丈夫本是惧内辈,大事小事他怕管。

妇人神急性凶顽,杀夫害偏命中占。

小脚妇婆看见丁长发,又看看景翩翩。道:“哎呦,什么时候找个小妖精呀!让我看看!”丁长发听着,没敢吱声。景翩翩已把事情猜出八九分。原来丁长发是有妇之夫,竟然隐瞒了家有妻室的事实,肆无忌惮的欺骗了她,并且还十分怕老婆。

小脚妇婆又对景翩翩道,“这小妖精长的挺俊嘛,找个年纪般配的公子不行吗?非要找个堪当父辈的老头子,你是孤儿长大,缺少父爱吗?”她用手指着景翩翩的鼻子尖道,“你是思夫心切,想找个手法娴熟的男人来伺候你吗?想的挺美呀!真是不要脸面的青楼妓!”

此刻,景翩翩强压怒火,用仁慈忍着她的挑衅,一言未发。主动偎依到丁长发身边,用行动求他庇护自己。可丁长发形如木头,早被小脚妇婆的悍相所震慑,吓得战战兢兢,汗不敢出。

景翩翩看丁长发没敢说话,知道他斗不过这悍妇。只好拉着丁长发胳膊道:“既然不能在此居住,何不另搬它处?”说着便拉着丁长发向门外走去。

这一举动激怒了小脚妇婆,她抄起一根棍子,朝丁长发劈头盖脸打过来。丁长发愣是没敢还手,任凭棍子雨点般敲打在他头上,一会便血流满面,成了血葫芦。

常言说“靠山山倒,靠水水跑”。景翩翩本来把丁长发当成靠山的,看着他那“熊包样”,当初的幻想尽抛九霄,心也凉到了冰点。这一夜,他们二人是在门口屋檐下立着度过的。

后来,景翩翩才知道,这小脚妇婆的娘家是“人多势重”,且“蛮不讲理”。丁长发虽腰缠万贯,却不敢说一个“不”字,更不敢提一个“休”字,成为天底下最窝囊的男人。

从此,景翩翩在丁府开始了整日受气受伤的日子。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一个尽头!

转眼间一载而过,到了第二年秋日。这小脚妇婆的脾气是越来越大,景翩翩的生活已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特别是丁长发外出生意期间,景翩翩每时每刻都受着小脚妇婆的欺侮、戏谑,谩骂和折磨。万分绝望中,她给父辈旧交王稚登写了墨书,道明原委,并把自己的诗作《散花吟》一并寄出。

王稚登、马湘兰读到此,面对这不平事,二人揪心难受,心情也十分的压抑。彼此互看一眼,谁也没说话。

接着往下读,景翩翩是这样写的:“伯谷伯伯,这样的日子孩儿我实在受够了,若看不到未来和希望,我愿投缳消失,自绝于尘事。唯一的牵挂就是这册《散花吟》。散花,散花,即为花散曲终之悲,是我的泣血之作,心灵之述。望伯伯能帮助写个序,然后还给我。今生足矣!”

这封景翩翩书写的长书,王稚登、马湘兰终于一口气看完了。二人内心愤愤不平,但也无济于事,他们若有所思的坐着,有几分惆怅。王稚登道:“咱们的好心情,不能因为这件墨书给搅坏了。红尘如此几千年,便宜了多少人,冤死了多少人,又有谁知道呢?谁又能改变呢?不如先丢在一边不闻不问的好。越闻就会越烦,越问就会越恼。”他站起来道,“趁这个空闲,我帮她把《散花吟》的序给写了。”

王稚登是大家风范,落墨成章,一会功会便写好了《散花吟》的序文。最后,在宣纸上又写下一首赞美景翩翩的小诗:

闽中有女最能诗,寄我一部散花词。

虽然未见天女面,快语堪当食荔枝。

马湘兰看着王稚登写的《散花吟》序,感觉字字珠玑,恰如其分,不可增言也不可去语,非常完美。

二人在景府闲坐闲聊,耳鬓撕磨,不觉天色渐晚。马湘兰道:“来阊门几日了,也该回白门了,明日动身,行吗?”王稚登呵呵笑着道:“四娘明日启程回金陵,我一定全程陪护,送四娘到秦淮后,我再折身独返。”马湘兰很感动!这细微之举全是“情谊”的表达,怎能不让她心动倾情呢?二人早早收拾入榻。

熟睡到半夜之时,王稚登做一个奇怪的梦。他看到景翩翩一袭素衣,一尘不染的站在一座水月观旁。周围是黄草衰天,远望是连山含黛。只见她舞动长袖,随着风中摇曳的秋草落叶翩跹而舞。边舞边吟唱道:

望不见梦中阊门隔千山,想不到魂归殷国永不还。

放不下高堂丛冢孤荒外,舍不离滴血成莲化悲篇。

憎之憎尘世奸佞拆人散,恨之恨粗鄙失信说谎言。

怨之怨涉世未深枉听劝,悔之悔轻许情身命归天。

前望茫茫一片,回头万丈深渊。

宁愿玉碎成土,不求委屈瓦全。

今生做了断,投缳化永远。

青山永为邻,绿水恒作伴。

噫嘻!

再没红尘琐与烦,枉留香丘化山川。

念不断,理还乱,叹命薄,恨无边。

……

王稚登突然醒来,是一场梦。他暗暗思虑,这一定不是一个好兆头,不,一定是个坏兆头!

次日一早,王稚登默默起床,心事有些沉重,梦境已告诉他发生的一切。他没说什么,恭恭敬敬取出已写好开篇序言的《散花吟》,在景府堂厅点燃成烬。并鞠三个躬,似是劝免,自言自语道:“世道如此,冤家无数,孩子还是忍住吧,若有来生,定做男儿。”

从此,世间再无《散花吟》,化作轻烟飞向主。王稚登也实现了景翩翩要求“还给她”的愿望。马湘兰看懂了这一切,她流下同情的眼泪来。二人都心照不宣,谁也不愿提及这伤心事。早饭后,二人收拾一番,雇舟回金陵了。

二人不日便回到秦淮幽兰馆。刚刚洗漱完毕,恰巧收到郑之文派人送来的请柬,请二人看新编杂剧《白练裙》首演。二人不辞舟船之劳,急急收拾一番出门朝剧场而去。他俩不知《白练裙》是什么剧情,但赏人面子,那是高德的表现,也是必须的。

到了现场,《白练裙》已经开演。二人看着,越来越不得劲。原来部分剧情演的是七十岁的王稚登与六十岁的马湘兰热衷于床底之欢的臭事,讽刺意味浓厚。王稚登看到此,气从胸生,怒从心来,伸腿踢翻一个凳子,欲将雷霆大发。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