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梦龙从吕家青楼出来,满胸满腹、满眼满脑都是他的新娘子侯慧卿。真是白日想,梦中见,才下眉头,又上心头。当然,他一刻也不敢停留,去找尽朋友、亲人、好哥们儿,想方设法凑借赎金。
自古以来,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冯梦龙寻遍阊门周边所有的亲戚、朋友、旧交故眷,竟然没有借足需要的赎金。现实给他开个天大的玩笑,愿意借钱给他的人,都拿不出多少来,非穷即困;不愿借钱给他的人,都能拿出许多银子来,非富即贵。冯梦龙处处碰壁,让他十分失望。
一个月又要过完了,冯梦龙仍未凑足赎金,他不敢、也没有面子去见侯慧卿。思念如一根藤蔓,在他心中渐长渐粗,渐繁渐旺,把他牢牢围困,使他无法呼吸,无法沉静。实在憋不住了,他偷偷到吕家青楼下,静静朝楼上望一望,看一看。望一望侯慧卿所居的窗子是不是打开的,看一看侯慧卿所居的窗子是不是有烛光映照,借此来取得些许心灵和思念的安慰。
这天,冯梦龙来到金阊凑赎,突然忆起冯爱生来。想打听她嫁给茸城公子后过得怎么样,生活是不是很幸福。虽然她嫁给了没有感情的茸城公子,但总算是落籍从良了,这是天下青楼女子的心愿!冯梦龙本不该关心这些事,但他们之间必竟是朋友关系,虽爱莫能助,但若知道她过的幸福,也足可以聊慰寸心。
冯梦龙思索着,不觉间朝冯妈妈的青楼而去。入了院,老鸨冯妈妈一眼认出冯梦龙来,道:“冯公子好久没有来本楼了,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来了?”然后,她朝冯梦龙挤着眼,脸堆笑意,接着道,“本楼又增添几个翠袖,那是‘里外白生生,诗文远近名’。公子今日若有心幸,还能抢个鲜呢!”
冯梦龙整日为钱犯愁,哪有心思想这些事呀。他没有回应冯妈妈的话,只是淡淡的问道:“冯爱生嫁到茸城后,生活过得怎么样?”冯妈妈道:“冯公子呀,你就甭提了!差一点在她身上折了大本。我姓冯的那是好话说尽,费尽口舌,又是赔礼又是道歉,方按下这桩差池事。”冯梦龙道:“怎么?有节枝?”
冯妈妈道:“冯爱生身体不好,不敢要高价,赔本给了茸城公子。嫁过去不足二十天,茸城公子把她又送回来了。说我没有信用,隐瞒她有病的实情,欺骗了他。在府上又吵又闹,非要让我如数还钱!”冯妈妈是越说越激动,“冯公子,你评评理,这事我冤不冤?大姑娘漂漂亮亮,水水灵灵,是他用轿娶走的,玩了半个多月,还想把钱要回去,天下哪有这等好事?白玩呀,哼——我没给他好脸色。”
这谷皮陈事,冯梦龙不关心,也不想听。他只关心冯爱生现在如何,身体怎么样。于是问道:“这是你们二人之间的事,恰当处理就是了。现在冯爱生在哪里?带我去见见她。”冯梦龙说着便欲上楼。冯妈妈立马伸手拦住,见冯梦龙执意要见冯爱生,她拉着他出了院。站在街边用手指着道:“公子你顺着这条街往前走,一直出城,到郊外后,在路边有一棵大皂角树,她在那里。”
冯梦龙心中一沉,思虑道:“怎么会在那里呀!那是个乱坟岗,野旷地。那棵皂角树足有三丈高,常有人在上寻死觅活的。难道,难道……”越想越不得劲,冯梦龙话别冯妈妈后,径直朝郊外而去。
几盏茶的功夫,冯梦龙便来到郊外。老远看到皂角树下聚了一堆人,近前才知道地面上的破棉被里,裹着的是奄奄一息的冯爱生,棉被一头坐着丁仲公子,他将冯爱生的头抱在怀中,借此给她温暖和抚慰。
冯梦龙站在人堆的外围,打听起事情的来龙去脉来。原来茸城公子是个彻头彻尾的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他对冯爱生哪有半点爱意?仅是看冯爱生长的可人,便买回家当做工具玩几天。冯爱生本来身体多病,再加上茸城公子白天黑夜的折磨,让她雪上加霜,很快病倒了。茸城公子看无法及时玩乐了,就把生病的冯爱生送还冯府,与冯妈妈大闹一场后就回了。冯妈妈是一肚子委屈全发泄到冯爱生身上,因此更加讨厌她、憎恨她。不管不问她身体的病情,趁着夜间,找几个壮汉硬生生把她抬放在郊外皂角树下,任其狼拉狗咬,自生自灭。
冯梦龙知到原委后,拨开人群走到她面前。此时冯爱生已不能言语、不能举止。只见她的面如木色,白如窗纸,发乱如蓬,形容似骨。当她看到冯梦龙时,眼角滚出一串泪珠来,似有万语千言要说,却一句也说不出来。边上的丁仲一边帮她抹泪,一边轻轻啜泣道:“我真没用,真没本势!不能让你落籍从良,才酿成今日之错,无法挽回。”冯梦龙听着这扎心之言,想到凑不齐侯慧卿的赎金,急得焦头烂额,自己也是个大笨蛋。内心便有了同病相连之感,禁不住流下泪水来。
这时,丁仲把嘴轻轻贴到冯爱生的耳边,耳语道:“咱俩生不同室死同穴,今世难鸳鸯,来生做连理!”丁仲刚刚说完这几句话,冯爱生眼角再次滚出泪珠来,流成一弯小河。然后头一歪,倾在丁仲的怀中,死了。
丁仲疯了似的摇着她,晃着她,喊着她,可是冯爱生却一点反应也没有,静静地斜躺在他怀中,安祥的去了。丁仲哭着道:“所爱的人不能成连理,不爱的人却能当鸳鸯,这是啥世道,啥世道!”他边说边轻轻放下冯爱生,站起来大声喊叫起来,“这是啥世道!这是啥——世——道!”皂角树顶几只乌鸦,也被他这凄厉的喊叫声惊走了。
丁仲悲痛的俯下身子,帮冯爱生掖一掖被角,怕她寒冷;帮她捋一捋双臂,显得身形整齐。谁知冯爱生左手捏成拳头状,怎么也展不平五指。丁仲用尽力气掰开拳头,才发现她手中攥的是他俩的定情信物——丁仲的一截指甲,冯爱生的一撮青丝!
丁仲怎能忘记,这些信物是他们几个月前,在婚约时彼此留下的。这些“穷信物”对外人来说不值半文,对他们二人却是贵似金银。丁仲从她手中取出这些信物,攥在自己手中站起来,哈哈笑着道:“啥世道,啥世道!……”他边说边绕着皂角树转起来,鼻涕扯满了嘴脸。这时候边上的人们才知道,丁仲疯了。
冯爱生无亲无故,冯妈妈不管不问,丁仲又疯又颠,没人料理后事。后来丁仲父亲送来一口薄棺材将冯爱生草草入殓,却又为墓地而犯愁。梓棺在皂角树下停放几日却不能入土为安。
冯梦龙目睹这锥心之事,痛心疾首,凭着对朋友博大的同情之心,不得不出面收拾这个残局。他找来冯生爱的生前好友——洞庭公子计无功,二人商议后,分成出资购得墓穴将冯爱生安葬于地下。并立石碑一刻,聊慰自己的同情怜悯之心。
冯梦龙终于了却一桩心事。由于义葬冯爱生,将他借来的银两花去二成,本来就数额不足,这就差得更远了。致使他赎侯慧卿落籍从良的诺言,更加无法兑现,变得遥遥无期。
与其整天躲闪,不如真情实告。冯梦龙鼓起勇气,去了吕家青楼。他把义葬冯爱生的前因后果讲一遍,听得侯慧卿是泪水涟涟,不能自已,数度哽咽。
最后侯慧卿对冯梦龙道:“同为青楼女,都是苦命人,冯爱生的今天,就是所有青楼女子的明天,怎能不令人唏嘘感慨!”她顿了顿,接着道,“青春易逝,岁月难待,鲜花易凋,秋黄必败。冯公子若不能让我落籍从良,难道让我成为冯爱生第二?”她给冯梦龙捧上满茶,接着又道,“冯公子,爱我之深无人能比,捧我之意无人能及!可现实就是这么的残酷!谁能改变它?谁又能违背它!”她说着又流下泪来,“冯公子能操控的时日,已经不多了!卿儿可以操控的时间,就更少了。公子要有心理准备呀!”
冯梦龙听着这揪心之言,也流下自责的泪水。他突然抬手狠狠打了自己两耳光,恨自己没用,无力让心上人落籍从良。
侯慧卿双手抱住他的一只胳膊,怕冯梦龙再自责自罚。哭着道:“冯公子这举动,就像刀子一样捅着我的心扉,肝肠寸断。”她帮冯梦龙擦了泪,接着道,“爱呀、情呀,本来是个美好纯洁的东西,一旦被铜臭味染指,就变得一文不值了,甚至酿成许多人间悲剧。‘痴汉偏骑骏马走,巧妻常伴拙夫眠。’这都是‘钱魔’造的孽呀!自古就是这样,谁又能改变呢?”她给冯梦龙满了茶,“冯公子,你说这‘钱’多底是个啥东西!能吃吗?能喝吗?能穿吗?样样都不能,故而‘钱’什么都不是;可是有了钱,可以买吃的,买喝的,买穿的,样样都能,故而‘钱’也是无所不能。”她深深叹了口气,“公子还是赶紧出去凑钱吧,早一日凑足,咱俩早一日双双高飞。”
冯梦龙无奈的点点头,与侯慧卿告别时,二人早已是泪眼婆娑。他硬着头皮,又踏上借钱为她赎身的老路。明知没有希望凑足,也要尽全力而为之。冯梦龙如同一头掉进泥潭的水牛,明知挣扎无效,也要尽全力翻滚几下,与不公的命运和世道抗争。
几个月眨眼而过,转眼间已到了第二年五月间。冯梦龙仍然没有凑齐侯慧卿的赎身钱,他意志消沉且少言寡语。
这天,冯梦龙正在吃午饭时,突然接到侯慧卿遣人捎来的口信,说有一个大商贾愿为她赎身,她要嫁人了,很想在出嫁前,见他一面,二人做个了断。
冯梦龙听到这个霹雳消息,双手一抖,热饭倾覆于身,热碗倾掉于地,碎成三瓣。他语无伦次,不知所措,惊惧得如一头毫无表情的木马。半盏茶的功夫,方渐渐醒悟过来,捎信人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冯梦龙顾不得收拾服饰,疯也似的朝吕家青楼飞奔而去……接下来是吵是闹,是打是骂,谁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