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邬佐卿道:“钱财乃庸俗之物,缺之则万万不能。四娘要等我游学天下,赚足斗金,定回来帮卿落籍从良,离开这伤感风尘之地。”赵今燕心有不舍,但也知道如此厮守绝不是长法。道:“自古以来,男人的世界在外面,女人的世界在宅厅。耳公要留,今燕为你高兴;耳公要走,今燕为你祝福。寻遍天下,心中要记得晴媚阁有一抹燕影,在守望着耳公的归期。”一席话,令邬佐卿感动不已,他紧紧攥住赵今燕的双手紧紧贴在自己的心窝上。唠叨似的道:“一定回来,一定回来。”人到挚情处,泪水不觉流。二人都红了眼圈。
要道别了,邬佐卿从袖中取出一面折叠规整的寄言信,轻轻压在赵今燕的层书的最深处。道:“四娘现在不要看,将来也不要偷看。等到明年春旺三月三,我若仍未回来,你可以打开看看。到那时候,无论我在天涯,还是在海角,一定会有心灵感应!这个‘心灵感应’会催促我、提醒我往回赶,赶到秦淮来见赵四娘。”
在桃叶渡边,二人无语凝噎,相看泪眼,扬手道别。赵今燕目送着邬佐卿的乘舟消失在弯水尽头。邬佐卿走了,也带走了赵今燕的心。
赵今燕愣愣的在河边站一会,望着那打旋而去的河水,悲意再涌心头。她很怕邬佐卿也像这滚滚而去的河水那样一去无返。她记不清自己在此处,曾经送走了多少“心上人”,他们一去便都是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赵今燕掏出手帕擦干脸泪,自言道:“这么轻易就相信了邬公子。莫笑我傻,莫笑我痴,莫笑我轻信他人而迷失自己。谁能理解一个渴望落籍、色形将尽、又无路可走孤身女人的痛楚?”
赵今燕心事沉沉刚刚回到晴媚阁,马湘兰的仆婢小娟就上门了,说马湘兰病了,很想见她一面。赵今燕责备道:“湘兰病了,为何不早日告诉我?”小娟道:“知道你也刚从吴门回来,一路奔波劳累,主娘不让打扰你,让你好好安歇几日。”赵今燕与小娟走着说着,一刻也未敢滞停,向幽兰馆匆匆而去。路途中,小娟告诉赵今燕,马湘兰因宴会上的通宵歌舞,再加上舟船之劳,从吴门回到秦淮的第二天就病倒了。
二人很快到了幽兰馆。此时的幽兰馆早已聚满了马湘兰的旧友故交、义姊义妹及晚辈们。赵今燕暗暗看一遍,能叫出名字的有几十位,如:顾筠卿、孙瑶华、王曼容、朱无瑕、崔重文、林玉树、罗芳涧、陈润儿、寇生、杨三娘、郝文姝、杨侣真、蒋淑芳、姜舜玉、薛素素、顿喜、范珠、陈念如、吕雪衣、马文玉等。不能叫出名字的也有许多,估计都是从金陵周边过来看望和守护马湘兰的。
马湘兰痴迷兰草,姐妹们都把自家养的兰草搬到幽兰馆,摆在案上、床头、枕边、厅堂、居室,凡是不碍事的空闲地方都摆满了兰草,想借此让她心情舒畅。兰草品种有春兰、墨兰、建兰、寒兰、惠兰、秋石斛兰等,与马湘兰自家原有的兰草相映成绿,幽兰馆成了兰的世界,绿的海洋。其中,有的品种正在盛放,有的品种正在催苞,有的品种正在酝酿。
马湘兰病治不愈,姐妹们的心都悬到嗓子眼。她们知道马四娘至善至诚,笃信神佛,于是依据佛法礼节召比丘礼梁武忏,又焚烧了檀龙脑,设置了桑门素食,治备了驱使用的木狸首。仆婢小娟搀扶着马湘兰绕着猊座、胡跪膜拜。一天数次,连续数天不停,借此来祈求佛灵宽容恕罪。
赵今燕神情严肃,轻轻来到马湘兰床边。马湘兰一眼便认出她来,有气无力的招呼她坐下。赵今燕沉重的道:“你我姐妹多载,情深似海,该早日给我稍信。”她举手扫指着姐妹们,“你看看,远道的姐妹们都来了,我这么近,却现在迟到才来,应该吗?”马湘兰道:“你刚从吴门归来,有舟船之劳,歇几天也无妨。再说了因为你近,捎信方便,所以没让你先知道。”她说着便咳嗽几声,显得十分虚弱。
赵今燕又关切的问道:“到底是个啥情形?怎么病倒了?现在吃饭了没有?”马湘兰道:“刚从吴门回来时,仅是身心劳困,并无大碍。自从吃了郎中几副中药后,这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状态也是一天比一天差。到现在已是不能吃饭了,就算是留食糜粥也无法咽下。”马湘兰叹口气,“时日不多了,麻烦众姐妹们了。”她说着,眼角留下愧责的泪水。赵今燕看到马湘兰流泪,她马上用手帕帮她擦了。
这个时候,赵今燕不能伤肝动悲,坏了气氛,强忍着在眼中打旋的泪水,扒到马湘兰耳边轻轻道:“派人去吴门,把伯谷兄请来吧,你们见一面,说不准病就痊愈了,至少可以了却一件心事。”马湘兰道:“不必了,不必了!他是古稀之人,难以承受舟船之劳,长途之困。他只要能平平安安的生活着,我就放心了。”马湘兰轻咳几声,因无力气而咳不出痰来,平增了许多痛苦感,“我这一生,有人笑我傻痴,有人笑我不值。但人各有志,心向各异,冷暖只有自知,外人怎么能体会到呢?”她歇了歇,“我将一生韶华都倾于伯谷身上,不迁不延,固守不移,作为一个女人,值了!自己苦点,累点,又有何妨?”
这时,有姐妹骂道:“王伯谷真是个大骗子!枉害你一生无嫁。他要来了,我定会在他额头上戳上几指头,好好羞他一番!”马湘兰道:“何必呢?何必呢?倾慕一个人,就是在心中永远祝福他生活的更美好。若把自己的喜爱强加给所慕的人,岂不太自私自利了?”马湘兰用尽全身力气,接着道,“谁也不许再骂他,谁也不要再提他!今日之事,与他无关。”之后,马湘兰又指示小娟,把衣柜打开,遣她取出存衣,摆放桌案。道:“姐妹们各寻所爱,能用到的都拿走吧,我用不到了。”
在场的姐妹们看后,都禁不住掩口而泣。马湘兰一生助困,帮扶穷人无数,耗尽家产和毕生积蓄。这些衣衫袍裙均是不知穿洗过多少次的旧衣,并且有的内衣还打了补丁。她们都强装笑颜,不敢让马湘兰看出来。
又到了跪拜恕罪的时刻了,小娟搀扶着马湘兰,颤巍巍的绕着猊座、胡跪膜拜。姐妹们都虔诚的跪伏于地,真心真意为马湘兰祈福、添寿。
天渐渐黑了,姐妹们一个个正襟危坐于堂厅,一言不发,陪着马湘兰。灯烛吱吱的响着,烛泪吧嗒吧嗒的滴着,烛影随着微微夜风轻轻摆动着。一切是那么的自然,又是那么的不同寻常。
几天后的一个深夜里,马湘兰紧闭着眼睛,昏昏沉沉,似睡非睡的样子。子夜时刻静的出奇,除了听到烛燃、烛泪之声,就是自己的呼吸声。那潮汐般的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呀,微微的,轻轻的,是那么的均匀,又是那么的深重,如同一个远方跋涉的游子,终于找到了自己心灵的归宿院落,慢慢拂动着那久扣未开的柴扉,一波又一波,一袭又一袭。
马湘兰似是在幻中,听到一朵兰花“啪嗒”落在地板上,紧接着又是“啪嗒”、“啪嗒”两声,以后是接二连三。它们毫不犹豫的从枝叶间跳下来,毫无征兆的自断根基摔落下来,重重的匍匐于地板上。依据声音推断,那跳落的动作绝不拖泥带水,利索的完美无瑕、干脆的毫不含糊。如一滩软泥从空中毫无牵挂的掉下来,是那般的果敢,是那般的奋不顾身。它们好像厌烦这个世道似的,没有任何预约留言,在所有人的猝不及防间,整朵整朵任性鲁莽、不计后果、不负责任的滚下来。那洒脱的举止如一面带齿的彩色轮盘,边旋边往下坠落,宛若一道道划破天际的流星,虽然短暂,但却光明。这坠落的声音呀,听得让人揪心,让人心疼,让人不寒而栗。在这样的寂寂场面里,兰花表现的是那么的从容刚强,又是那么的惨烈悲壮,怎能让人淡定?
天终于亮了,马湘兰悬念兰花的心也终于落了地。她吃力的抬起头,看到床边的兰花根下,果真有一堆陨落的花朵。马湘兰从未见过如此完整的陨落的花朵,几个花瓣彼此间紧紧依偎着,到死也没有分开,也不愿分开。它们带着当初的美丽,带着近乎完美的姿态,脱离了母体,走向独立,走向另一个无人可知的沉静世界。这是一次死亡,也是一次重生,更是一个轮回!
马湘兰挣扎着要坐起来,姐妹们一个个箭步冲上来,扶住她,生怕她有个闪失。在小娟的搀扶下,她倔强的去到浴室,给自己洗个澡。像她年轻的时候那样,全身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美若兰草,神拟兰花。然后换上袷服袍裙,回到床榻,安静的躺下。
这时,从外面传来扣门声,小娟急匆匆的去开了门。原来是一个私邮差送来一封信。
在马湘兰的授意下,小娟慢慢拆开墨书。她轻声读起来:“马四娘台鉴:曲水园张献翼大人,因盗贼子夜翻墙入内强抢财物,在与盗贼搏斗中,他不幸殉难,望生前好友……”小娟还没念完,大家都掩饰不住内心的悲情,伤心的低下头,为世间“大活宝”张幼于的不幸离世而难过。
当所有姐妹们缓过神来,抬眼去看马湘兰时,发现她已经驾鹤西归了。只见她双目浸满了泪珠,如两汪泉。表情是那么的安泰,是那么的从容,又是那么的义无反顾,真的像一朵陨落的兰。
马湘兰终于走向了虚无,她洁傲一生,善良一生,等待一生,荒废一生。她在异乡中出生,在贫困中成长,在盼望中守候,在寂寞中收场。正如她手下的兰,高傲、纯洁、美丽、大方,至死也未被尘土所污殃。
在赵今燕及薛素素的建议下,与幽兰馆姐妹们一道,把马湘兰葬于幽兰馆院中央,并垒起了高高的台冢。在冢的四周,摆满了一盆盆兰花,一层又一层,一道又一道,一圈又一圈。让它们陪伴着——彼此间可以心灵相通的知己——马湘兰!彼此永不分开,彼此也永不落寞。
时光依旧,岁月如轮。一切还是那么从容淡定的走着,却再也看不到马湘兰那冰魂雪魄的倩影。正可谓:
痴痴兰花依旧芳,无主怒放唤娇娘。
难信玉骨终成土,徒留丝丝淡淡伤。
赵今燕葬完马湘兰,拖着身心疲惫的灵魂回到晴媚阁。从此后,赵今燕深居简出,不接待任何一个登门造访的客人,静心等待邬佐卿的归来。每一个上门的人都吃了她的“闭门羹”。久之,她的绰号“闭门赵”在白门街巷间广泛流传。这是后话。
深冬的秦淮有几分凄冷,赵今燕常常在夜深人定之时,披衣来到书房画室,借笔抒情,把无尽的相思诉诸笔端,写下她对“耳朵先生”深深的思念。
冬去春来,雁南雁北,转眼间到了春旺三月三。赵今燕朝思暮想的邬佐卿仍然没有回来,也没有收到他的片言片语。难道他出意外了?赵今燕立即朝自己打一把掌,自责道:“真是臭嘴!他好好的,他一定会好好的!怎么会出意外呢?他正在赶回秦淮与我重逢的路上呢!在我死之前,他不能死,他还要照顾我呢!肯定,肯定!”
他边自言边翻阅那些陈旧册卷,当初邬佐卿离开时写的那封“折叠规整的寄言墨书”从册卷中“哧溜”一声滑出来,重重掉在地上,仍是原来的样子,规规整整的。
赵今燕双手捡起这封久封的墨书,惶恐的捧着,暖暖的紧依在胸口。仿佛抱着的不是一件墨书,而是邬公子那高大伟岸的身躯,在幻觉中体会到他那炽热的手掌和暖暖的体温。它是那么的详和可亲,又是那么的令人喜出望外。此时的赵今燕脸有点红,心跳有些加速。这封墨书件仿佛在催着她上花轿似的,心中有说不出的蜜甜和喜悦。赵今燕想展开墨件,看看到底写的是什么内容,害得她几个月以来都是“朝思暮想”。可是又有些犹豫,她怕是“相反的结果”,是令她无法承受这“晴天霹雳”。此时此刻的赵今燕矛盾极了,进退维谷,左右为难,她该怎么办呢?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