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光退散时,谢临渊的指尖还停留在半空。
龙武卫的手在抖,想给他盖上锦被,却被他狠狠攥住手腕。
琉璃化的左臂从肩胛处蔓延至锁骨,幽蓝的纹路像活物般啃噬血肉,可他顾不上疼——他盯着焦土上那点逐渐淡去的金芒,喉间腥甜翻涌,突然重重叩了叩地面。
“静。”他说。
周围的喧哗像被掐断的琴弦。
龙武卫们面面相觑,有人想劝首辅歇着,却见谢临渊额角暴起青筋,缓缓俯下身。
他的玄色官服沾了血污,发冠歪斜,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他将耳朵贴在焦土上,琉璃化的左脸贴着滚烫的地面,像是要把自己嵌进地脉里。
“咚。”
“咚、咚。”
“咚——”
三短一长的节奏撞进耳膜时,谢临渊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
他想起七岁那年,温府后园的杏树下,扎着双髻的小团宠拽着他的袖子,用树枝在地上画点:“谢哥哥,这是我们的暗号,要是走散了,你就敲三短一长,阿棠就能找到你。”
那时他是被温老爷捡回的小乞儿,她是金枝玉叶的嫡小姐,偏要教他这种小孩子的把戏。
后来温府走水,他抱着她从火场里冲出来,她烧得迷迷糊糊,还在他耳边呢喃:“谢哥哥,敲三下……”
“挖。”谢临渊撑起身子,喉间溢出血沫,“往龙眼井下三十六丈,她没死,她在‘里面’。”
龙武卫统领的脸白了:“首辅,那是……”
“挖!”谢临渊抓起旁边的佩刀,一刀剁在自己琉璃化的小臂上。
幽蓝碎片迸裂,露出下面溃烂的血肉,“现在,立刻,否则我亲自下去。”
医官扑过来要止他的血,却被他挥开。
沈毅的声音从地宫入口传来:“我带五百锐卒去。”他穿着染血的甲胄,手里提着带鞘的刀,“你这副样子,还是操心怎么别先咽气吧。”
谢临渊没接话。
他望着沈毅带人离开的方向,突然笑了。
那笑里带着几分疯癫,又带着几分释然——他早该想到的,温锦棠怎么会那么容易死?
她是能把九百怨魂哄回家的人,是连凤髓都要听她话的小福星,怎么会舍得留他一个人?
“取琉璃灯。”他对侍从说。
侍从一愣:“是……当年温府走水时抢出的半盏?”
“对。”谢临渊摸向心口,那里还揣着半块烧焦的灯座,是她当年塞给他的,“砸碎,混我的血。”
医官急得直跺脚:“首辅!您左臂已琉璃化至心脉,毒血攻心撑不过两个时辰,再放血……”
“滚。”谢临渊扯断腕间的止血带,暗红血液顺着指尖滴落,“去拿笔墨。”
墨汁调开时,带着浓烈的铁锈味。
谢临渊跪在地宫入口的青石板上,蘸着混了血和琉璃碎的墨,开始绘制《魂枢逆阵图》。
第一笔下去,他浑身剧颤——那是刻在骨髓里的痛,每一笔都要剜去一块腐肉,露出下面翻卷的烂肉和森森白骨。
“你这是续命还是送命?”沈毅不知何时折返,攥住他的手腕。
谢临渊没抬头,继续画第二笔:“我不是要她回来。”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我是要她……能选择回来。”
沈毅的手松了。
他望着谢临渊背上渗出的血痕,突然想起半月前,这男人还坐在内阁批折子,眉峰都不皱一下。
现在他却像块烧透的炭,明明快灭了,还要把最后一点热,全用来给另一个人铺路。
“地底有动静!”
一声喊打断了两人。
沈毅转身冲下地宫,谢临渊的笔顿了顿,继续画第三笔。
井底的青铜殿是倒悬的。
沈毅举着火把,抬头望去,殿顶的云纹雕刻正对着他们的脚,殿壁上密密麻麻刻着名字——全是这半年来失踪的童女。
他的后颈泛起凉意,刚要下令警戒,耳畔突然飘来童谣。
“月光光,照地堂……”
是温锦棠的声音。
清清脆脆,像山涧里的泉,“阿爷挑水,阿娘洗衣裳……”
士兵们面面相觑。
有个老兵突然掐住自己的脖子,喉间发出呜咽。
他颤抖着撕开衣襟,胸口赫然印着“愿炉丙十七”的烙印——那是二十年前,先皇为炼凤髓建的愿炉房编号。
“我们……都是备用品。”老兵的瞳孔开始扩散,七窍溢出黑焰,“他们说……等新神成,就放我们回家……”
黑焰凝成半人高的怨火,张牙舞爪扑来。
沈毅挥刀斩断最近的火舌,吼道:“盐铁封脉!把死者铸进铜俑!”
士兵们迅速行动。
有人撒盐封锁地脉,有人搬来熔铜,将老兵的尸体封进俑里。
怨火撞在铜俑上,发出刺啦的声响,却再难扩散。
“万愿所归!”
炸雷般的轰鸣震得青铜殿摇晃。
沈毅抬头,只见地宫穹顶浮现出一张巨脸——那是千万张面孔重叠而成的,眼睛是百姓的眼睛,鼻子是士兵的鼻子,连嘴角的弧度都带着妇孺的哀戚。
“尔等弑神,天罚即至!”
赤雾从地缝里涌出。
沈毅的刀刚砍到雾里,眼前就闪过母亲咽气的画面——她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等他功成,要带她去江南看桃花。
可现在,他看见母亲的尸体被野狗啃食,看见皇宫被大火吞没,看见谢临渊倒在血泊里,温锦棠的虚影在火中消散。
“假的!”他一刀剁在自己左臂上,鲜血溅在雾里,“他许你们长生,可曾问你们愿不愿当鬼?!”
士兵们如梦初醒。
有人划开脸,有人刺破掌心,用鲜血在雾里画出破妄符。
赤雾遇血消散,巨脸发出刺耳的尖叫,却再难凝聚。
谢临渊画完最后一笔时,琉璃灯的残片突然从血墨里浮起。
碎片在空中旋转,拼合成完整的灯盏。
灯芯“噗”地燃起幽蓝火焰,火焰中浮现温锦棠的虚影。
她的瞳孔没有色彩,只有一缕火种缓缓旋转,像颗小小的太阳。
“谢临渊,”她的声音如风穿隙,“你说你想点火……可知道点燃神明的代价?”
谢临渊抬起头。
他的脸已经半琉璃化,右眼还带着血,却笑得像当年在杏树下:“知道,所以我没让你一个人烧。”
阵图亮起刺目的白光。
整座地宫开始下沉,青铜殿的梁柱发出呻吟,穹顶的巨脸被扯成碎片。
温锦棠的虚影伸出手,谢临渊也伸出手——他们的指尖在光中相触,像两片雪花落进同一片火焰。
地面上,金銮殿的琉璃瓦突然开始重叠。
御花园的桃树影子,叠在奉天殿的飞檐上;护城河的波光,映在文渊阁的窗纸上。
有宫女端着茶盏走过,突然尖叫——她的影子分成了两截,一截在地上,一截飘向地宫方向。
“首辅!地宫在沉!”
龙武卫的喊声被淹没在震动里。
谢临渊望着温锦棠的虚影逐渐清晰,感觉有什么东西正在撕裂——不是他的身体,是天地之间那层看不见的膜。
“阿棠,”他轻声说,“看,我们要烧的,从来不是旧秩序。”
温锦棠的虚影笑了。
她的指尖触到他的眉心,火种的温度顺着血脉蔓延:“是要烧出……一个能让孩子们回家的世界。”
地宫里的光越来越亮。
现实中的皇城,开始出现诡异的重叠——东边的晨钟与西边的暮鼓同时响起,春桃与冬梅在同一条枝桠上绽放。
有人指着天空惊呼:“看!月亮有两个!”
另一个声音颤抖着:“不……是有两个世界,正在重叠。”
飞卢小说,飞要你好看!